狂人夜话——知青病退记(2)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武汉)王永宏 时间:2019-06-12 点击:

      这个春节在希望和紧张中度过。我关起门来,字斟句酌地推敲医书中关于精神病类的讲解。在癔病、性抑性精神病和精神分裂症等病例里选中了后者。因为它,多因患者后天的生活挫折和不幸遭遇的刺激所诱发这正与我的条件吻合。其症状为:意识被动、思维紊乱、反应迟缓、定向性差,严重时可能出现幻觉——在电影小说和生活中我都见过,好模仿。医书又说:此病在生理其他方面无明显变化—这意味着没有仪器查得出来真假。太棒了!医书还说:此病可以反复发作,也可以潜伏多年。在潜伏期与正常人外表相似无明显症状。书中最后介绍:此病目前尚难彻底治愈。这段话我心领神会,它明确告诉我:这是绝症,肯定符合“病转”条件,并且可以“劳逸结合”,害病中途休息一下。美哉!正在得意之时,书中的治疗方法却吓了我一跳:A)药物治疗:氯丙氣……B)电休克 治疗……噫,这不是要把我变成真傻瓜和上电刑吗?至于对此病的检查手段,书中秘而未宣,仿佛静候我落入圈套的埋伏,令我狐疑不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分析书中有关此病的全部介绍和电影小说中的有关情景,以及生活中骇人听闻的道听途说,无非是肉体痛苦与精神痛苦的考验。这难不倒我!回忆过去,过去的经验使我满怀信心: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信念支持下,只要熬过疼痛的感觉极限进入昏迷状态,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于那些可怕的药物,如果迫不得已吞下去了,只要两根指头往喉管里抠几下,也会呕出来,好办!
 
      一个外校的“病转前辈”带来了绝妙的“化妆品,一种淘汰的治疟疾药物。只要连续服用两周,身体的各部位,包括眼球,都会呈现出一种比死尸还要难看的黄绿色,这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只有停药一个月以后,此色才开始消退。它帮了我的大忙。
 
      也不知从哪本书上,我读到了俄国著名的戏剧理论大师的理论:一个成功的演员不是在扮戏——装模做样地模仿角色,而是将自己进入角色——在意识中将角色变成你自己,而你“自己”已经被忘掉。十分清楚,要想装疯成功,只有变成真疯子。这需要向心理常态挑战。

 

      为此,我几乎整天闭门不出,躲着父母,避开所有的人,对着镜子作心理和形体上的反复练习。我反复想象:爬满苍蝇的大便是香喷喷的红薯;钢针扎脸是鸡毛搔痒;女人惯于说爱的嘴巴喷溅着猩红的血水;玉皇大帝下凡,为的是与阎罗王合谋吃人……这世界颠倒了我,我也把世界颠倒,一切都残酷而滑稽。我一丝不苟地训练自己,因为稍有不慎,将前功尽弃。在生活中演戏,将比舞台上艰难十倍。成功,不属于弄虚作假的人。
 
      1972年3月上句,我和哥哥回到这即将不辞而别的灰土地。一拐进这村庄的小路,我便开始进入“角色”——一改往日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神态,而换上木讷呆滞的表情,愁苦悲哀似乎压得我的骨架吱嘎作响了。按编排,这是序幕,是进入戏剧高潮的必要铺垫,以避免大家感觉突然而生疑,他们将是我“疯了”的必要证人。
 
      这序幕,时间约摸半个月到二十天,直到我哥哥从县城返村前一两天。
 
      从进入这扇似乎永远透射着凉气的破门开始,半个多月我没有迈出这黑屋一步。像将作拼死一搏的鹞鹰,蛰伏在黑暗的岩洞中,梳理着翅膀,等待决战来临。饿了,就吃炒米咽咸菜;渴了,就喝缸里的生水。粪桶就放在屋角,但板结的大便得用指头抠出来。抬头仰望,屋顶漆黑一片,只有破败的蛛网在阴风中飘荡。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无名的小虫儿在土砖缝里若断若续地呻吟,好像哀叹这满目的凄清。
 
      我仍然每天作着十几二十遍的心理训练。经过近千次的练习,我已能迅速地将注意力从某事物转移到其他事物。天上地下、人间地狱尽我所知,也尽我不知,都能编攥出它们荒诞怪异的关系及其“感情”表现。

 

      其实,装疯并非是我唯一的“作业”,读书学习一直在我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1969年元月15日,当我从“五不准学习班”“解放”,来到这片灰色土地时,主要的行李便是一大箱书。从《形式逻辑》到《资本论》,主要是哲学政治经济学类书籍。三年的文化大革命,在我这个只知“誓死保卫”的“革命小将”心中垒积了太多太大的问题,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信念驱使,“吾将上下而求索”。插队的第一天,便是我从热烈到沉思的转折点。由此往后,直至我大学毕业,整整17年“求索”都是我生活的主旋律。哪怕是在那无罪名无刑期,随时准备上刑场的两年中,宁可冒险偷书也求索不止。在我的价值观序列里,求生是为求索服务的。
 
      装疯真是难得的读书机会,因为疯子可以不劳而获。想来真有几分惬意自在。我在这黑洞洞的知青屋里,用破被单、破雨衣、破草帽把这扇破门挡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光,以防人们窥视。白天借助亮瓦投下的光柱,夜里就凑着菜油“灯”(用大口罐头瓶自制,因玻璃折光,需一边看字一边转动油灯)微弱的光线,一边看书一边紧张地做笔记。乾坤转动的“天机”在这里泄露,草蚁般的生命在这里升华。
 
      鸡叫几遍,天色已亮。疲乏至极的我倒在床上,开始做那已过去了的酸楚苦涩的“梦”。在那刀光剑影戎马倥偬的岁月里,我曾开始了我的初恋。她那大家闺秀的气质,亭亭玉立的身影,嫣然一笑的容颜,羞涩含情的眼神,以及白莲花般的纯真令我刻骨铭心。我曾暗自发誓:非她不娶!曾几何时,硝烟散尽大势已去,曾经叱咤风云的我,已是劫后余生。失恋是我选择的,是我在狱中写信与她绝交。我既已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踏上这条不归路,最怕看到的,是爱人为我“殉葬”。
 
      然而,残忍的事实还是摆在我面前:她因“家庭出身资本家”,特别是沾了我的“火星”而屡次招工不上,任她辩白任她求情任她哭诉,都无济于事。面对她那像霜雪打蔫了的容颜;那冷漠不屑的眼神;那亦怒亦哀的言语,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痛苦得浑身颤抖。默默领受这平生第一次“触及灵魂的批判”,我斩钉截铁地向她宣布:“虽然我俩现在什么也不是,但我保证尽一切可能帮你跳回武汉。如果需要,我会舍弃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其实,劫后余生的我,除了这条朝不保夕的小命,已一无所有。
 
      从此,我将我妈每月寄来的五元钱补贴全数奉上,聊补她的花费。我自己则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只要有一丝可能一线希望,便闻风而至,不惜低下素来高昂的头,苦苦哀求。无论白天黑夜,不管冰霜雨雪,我风雨兼程决不迟疑。记得有一次,当她嫌我每月送来的五块钱“连路费都不够”时,我忍住羞辱的泪水,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毛衣,求她收下换几个路费。当我冲出门逃进风雪黄昏时,已从头凉到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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