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苍凉青春》大河传奇(12)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白描 时间:2019-05-28 点击:
老大老三看来只能如此了,王村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老二振国身上。振国1983年初中毕业,按照预定的想法报考了中专。他有他的考虑。如果报考高中,那就还要拖累家里三年;再说,高中毕业后,能不能考上大学?本地教育质量很低,考取大学太难,与其如此,不如读一个中专学校,早毕业,早工作,早给家庭减轻负担。
王村钰赞同这个想法。
第一年振国没有考上,成绩离中专分数录取线差十三分。振国情绪低落。王村钰安慰他说:“没什么,明年再考吧。”她跑到兴寺坪粮站,把国家供应给她的口粮转到石霞中学,免得振国每月再从家里背粮,也免得他为生活上的事情分心影响学习。而她自己,自此便从家里背粮吃了。国家供应的粮食细粮多,家里大半是粗粮,她不在乎。粗粮她吃得下去。
补习了一年,第二年,振国仍然没有考上,离录取线整整差二十分,比第一年还差得远。
一考完试,振国知道这次又黄了。不知为啥,第二次上考场,心里比第一次还紧张。试题摆在面前,明明知道自己会做,可一时就是不知道该咋做,下了考场却又全都明白了。像有个魔鬼在捉弄人。从学校回到家里,他二话没说,心甘情愿地扛起镢头,随哥哥弟弟出工去了。
这件事情给家里带来了沉重的气氛,也带来了一场小小的冲突。依照二万子的意见,振国考了两年没考上,家里尽到了责任,他不成材,没说的,回家劳动算了。王村钰不同意。老大结了婚,老三也订了婚,这两档子事刚刚从她手下经过,她要改变老二前途的想法变得特别强烈。她执意让振国继续补习,明年再考。
二万子被她说服了,可是振国本人任她怎样劝说,高低不肯再去补习。两次落榜,使他觉得无颜再跨进学校大门,更无颜继续拖累父母和兄弟。他已经请村里人把那一边倒的头发剃了,光脑壳明白地显示出他当农民的决心。
王村钰劝说不动,生气了:“你就这么不争气?你的骨气呢?“。”他不吭声,头垂得很低。王村钰的火气冒上来,她在孩子们面前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别这么一副死灭灭的样子。没骨头!回到家里提锄头,就对得起你爸、你哥你弟和我啦?谁也对不起!咱家里不是缺提锄把受苦的,缺的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祖祖辈辈都缺这样的人。原指望在你身上把这个老底子翻过来,没想到你竟这么没出息,你亏了我的心了!”
接着,她竟有点伤心,眼圈发红了。
振国的心情显然被这爱恨交织的指责打乱。他呼吸急促,鼻翼扇动,满脸赤红。他望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不是生母却比生母更懂得爱他的母亲,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他低着头,声音沙哑,说:“只要我爸和哥哥弟弟没意见,我就去补习。”他抬头望着王村钰的眼晴,咬着牙补充一句:“明年我一定要考上!”
让振国再去补习考学,老大老三都不大乐意,但看父亲已向母亲妥协了,二人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家里这头问题解决了,学校那头却出了问题——补习班招生也有分数线,振国的成绩离这个分数线差七分。王村钰又开始为振国入补习班的事奔波。
她跑到石霞中学,找到校长,校长说补习班的事由教导处管。她又找到教导处,好说歹说人家也不答应,原因是像振国这一档子的学生太多,学校只办一个补习班,如果对振国开了口子,其他要求补习的学生就不好对付了。
王村钰不甘心。不能就这么结束。她打听到,石霞中学有个姓余的老师是北京知青,与教导主任关系挺好。她找到这个余老师。在此人的帮助下,振国总算报上了名。
一年之后,即1985年,振国以全地区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省水利学校。
在楼底卫生院王村钰的房子里,我读了在水利学校当班长的振国写给母亲的一厚叠信件。显然,开创了与父兄不同前途的这位青年对他的母亲充满感激之情。一封信里有这样一段话:
妈妈,您知道,我是特别喜欢语文的,在石中我有一个同学,也特别喜欢语文。他没有考上学,现在埋头练习写作,想自学成才当作家。他给我来信说很想写一写您,要我向他提供材料。他当然可以试一试,不过,妈妈,在我看来,写您的首先应该是我,而不是别人。我之所以有今天,我们弟兄之所以能够长大成人,我们家庭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一天天好起来,里边的原因我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这不是听来的,看来的,而是我经历过来的。
另一封信里叙述了这么一件事情:
今天我们班举行庆祝国庆联欢晚会。同学们起哄,一定要我这个当班长的出个节目。我能出什么节目呢?我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母亲的故事。我是用普通话讲的,很动感情,同学们也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打动了。联欢会后,许多同学问我这位母亲是谁,她在哪儿,他们可能已经猜出:一位女同学眼里都有了泪水。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为啥我不想告诉人,我只想在心里为这位母亲,我的妈妈一千遍一万遍地祈祷……
除了这种深挚的爱和充盈于心怀的敬意,这位中专生还把母亲作为一个知心的朋友坦诚地在信中叙述他如何爱上一个女孩子,倾诉爱情带给他的煎熬和烦恼,探讨人生的奥秘和意义。而凡属这类信,都是写给王村钰一个人的,不像一般信件那样写给父母亲二人。
我对王村钰的采访临结束前,遇到这样一件事:家里的老大老三为磨面的事情闹起了矛盾——老大振民喂了一头草驴,刚下了驴驹,套不成碾子,便借用老三振邦的驴。碾子正转的当儿,老三媳妇来把驴拉走了,为此两家吵起来。那天二万子正好回到家里,把老大老三好生骂了一通,可是哥俩谁也不服,矛盾解决不了。无奈中,二万子回到楼底来叫王村钰。
王村钰回去后,没有发火,也没有训斥哪个儿子哪个媳妇,兄弟妯娌一见她回来,都变得顺顺溜溜。她不是靠母亲的长辈身份,不是靠疾言厉色,而是靠她人格的力量,在这个家庭成员的心中建立起了毋容置疑的威望。
像1983年那次告别一样,我离开楼底那天,王村钰送我上车,在营业所工作的梁海燕也来了。王村钰抱着她的孙子。先天夜里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凉爽,高原上空一片纯净透明。车子开动,在我向她们挥手道别的那一瞬,汽车引擎的声音引起我一种奇特的联想,我想起了我曾经听到的黄河的涛声。那涛声隆隆地在我心里回响。我的视线中,抱着孩子的王村钰,此时仿佛不是站在楼底的街道上,而像是站在黄河的浪涛里。不只此时此刻有这种感觉,许久以来,我总是恍惚看到她在黄河里与恶浪搏斗的身影。这种摆脱不掉的幻象,也许正是她命运的象征。
汽车驶过卫生院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二万子正在自个房门口那一小块菜地里耕作。他赤着脚,那双鲜亮的厚底拖鞋挂在西红柿架杆上,他朝着汽车张望,脸上挂着一种怡然的憨厚的笑容。汽车很快就驶过去了。我最后看见他那一眼,他好像在向我招手。
(全文完)
文章选自《苍凉青春》作者:白描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筒介:
作者筒介:
白描,男,1952年8月出生于陕西泾阳。曾任陕西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延河》文学月刊主编,国家外国专家局国际人才交流信息中心副主任,《国际人才交流》杂志副总编等职。现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兼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中国轻工联合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文学评论等500余万字,担任电视连续剧编剧多部。文学之外,致力于中国玉文化研究,著述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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