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4)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朱晓军 杨丽萍 时间:2019-02-03 点击:
作者简介
朱晓军,男,教授、一级作家。在《北京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约三百万字,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与《中国文学年鉴》。出版有《一个医生的救赎》《高官的良心》等长篇报告文学16部。发表在本刊的报告文学《天使在作战》先后荣获鲁迅文学奖、新中国60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中国短篇报告文学奖等奖项。现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学。
杨丽萍,女,家庭期刊集团总编辑、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近百万字,先后荣获徐迟报告文学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长篇报告文学《快递中国》(合著)被改编为电影与电视剧,2018年入选中央和国家机关推荐的11本好书。
创作谈:留给历史的记忆
朱晓军
朱晓军
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写作,从采访到杀青历时24年,出乎我的意料,也超乎别人想象。
1994年时,我年近不惑,在一家期刊社当编辑记者,总觉生活缺少点什么,于是跑到北大荒去采访。20世纪60年代,有54万北京、上海、天津、浙江等地知青下乡到衰草寒烟的北大荒。1979年知青大返城时,有将近两万人没有走,留了下来。在上世纪末,他们的收入相当低,住房也很简陋,可是他们却没有城里人的烦恼与焦虑……
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人是需要有点儿精神追求的,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漫长的人生中迷失自己。我想写一本反映留守知青的书,因为知青文学仅有两部分,一是上山下乡后的苦难岁月,二是返城后的尴尬与无奈,留守知青被忽略了。我认为对返城者而言,知青是一段经历;对留守者来说,则是永远的知青。他们理应在知青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知青文学缺少他们也是不完整的。
想当年,睡在铺左铺右和铺对面的哥们儿姐妹儿都走了,整幢知青宿舍变得空空荡荡。大部队走了,集结号再也不会吹响,火红的知青时代终结了,许多连队的知青走光了,学校没老师上课,医院找不到医生护士,拖拉机扔在地里没人开……
留守知青欧阳吉宝说:“什么是贡献?对知青而言,能够留下来就是最大的贡献!”这些知青为何留下?上海的一位版画评论家说:“我们以为留在北大荒的上海人不是残疾的就是缺心眼的,要不就是犯了错误的,否则怎么可能留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有人说,连傻子都清楚北大荒怎么能跟北京、上海、杭州、哈尔滨相比?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能走怎会不走?
留守知青陈桂花说,有许多知青在大返城离婚走掉,一个嫁给当地人的上海知青,为返城把3个孩子扔给男方,离婚走了;一个嫁给当地人的天津知青也离婚走了,女儿跟她返城,儿子留给男方……当年有多少知青为返城抛妻弃子,留下多少“孽债?留守知青绝大多数是可以走掉的,却为婚姻家庭而放弃了返城。
这些知青大都是寻常人,既不是当年扎根典型,也没发过誓“扎根边疆一辈子”,甚至连棵扎根树也没种过,可是他们却留了下来。他们在北大荒从事寻常工作,过着寻常的日子,拥有着寻常家庭……
他们被时代遗忘了,在建三江垦区采访时,上海知青袁小虎端着一缸子酒对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们,你不来我们都忘了自己还是知青。我敬你一缸子酒,你随意,我干了。”
他一仰脖喝下,两眼湿润了。他那天连干了三缸子酒,喝高了。
我到过红兴隆垦区、建三江垦区、宝泉岭垦区、牡丹江垦区的几十个农场,采访过一百多位知青。从他们身上我知道了什么是豁达与潇洒,什么是承诺,什么是担当,什么是责任……
这些知青改变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改变了他们。由于他们的留下,北大荒与北京、上海、天津、杭州等城市的脐带没有断掉,城市的文明源源不断流入黑土地;由于他们的留下,北大荒成为“中华大粮仓”,年产商品粮300亿斤;由于他们的留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年都有一群群说着纯正北京话和上海版普通话的学生走出北大荒,前往北京、上海等地的高校报到;他们为北大荒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他们成了北大荒人,不论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的知青都说着一口纯正北大荒话,让你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知青。他们认同这一身份,在接受采访时经常说,我们北大荒人怎样怎样,你们城市人如何如何。
我问他们:“留下来后悔过吗?”
95%以上的人说不后悔。他们说的绝不是假话,也不需要说假话,许多人在我采访时已经退休。天津知青苏桂兰说:“知青要是都不走,北大荒的日子一定比现在更红火。”她没站在个人视角来思考这一问题。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认为,人是生而自私的,这源于人的自私基因。难道这片土地改变了留守知青的基因?
2017年进入写作阶段,突然发现根据录音整理的数百万字文字还没校核,有的采访已时隔几年、十几年,需要补充采访。我有点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对在知青下乡50周年前完成失去信心。杨丽萍听说后主动帮忙,我和她有过合作,她思维敏捷,捕捉能力很强,采访扎实、细致深入,写作严谨、细腻而富有激情与创意,我们合著的《快递中国》发表于《北京文学》,荣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并入选中央与国家机关2018年上半年推荐的11部好书,电影、电视剧和广播剧也进入了制作阶段。
杨丽萍听了二三百小时的采访录音,逐一校核,还补充采访了葛柏林、林莉、裴磊等几十位知青。她梳理的素材条理清晰,犹如采访者坐在对面娓娓道来,让我产生了创作口述实录文学的想法。口述实录文学是20世纪后半叶诞生的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我和杨丽萍没作过,不过在20多年前就对这一文体感了兴趣,读过冯骥才先生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张辛欣与桑晔的《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等作品,2015年,我还在学校指导过学生的口述实录文学《大四女生》的写作。
口述者要不要化名?我们查阅到的作品都是化名。化名可以给写作带来许多便利,减少诸多麻烦,不过真实性与史料性将锐减。我们决定采取真名实姓,并附上口述者不同历史时期的图片,我们愿意跟他们一起面对历史与现实的检验。
有的知青采访了多次,在不同时间、处境、心绪下,说法不一,甚至前后矛盾,这怎么处理?我认为这反映出的是多维度真实性,不要回避,即使在同一次采访,口述者的说法也可能前后矛盾。人本身就是矛盾体,感受、体验、看法犹如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而且会随着视角的不同也会有所变化。
真实性与可读性,又是一对矛盾。对讲述不加任何改动似乎更真实,可是那是素材,不是作品,让人读之拖沓、啰唆、无节奏感,也没有因果链。我们决定对口述者的原话进行重构,既确保每句话均源自讲述者之口,又具有文学性和可读性,让讲述由素材变成作品。不过,工作量巨大,犹如石头雕塑,艰辛而烦琐,往往需要将五六万字,甚至十来万字的素材加工成万八千字的口述实录文学。
要不要请讲述者审核?审核可修正失误,不过口述比文字更具真实性,口述一旦变成文字也就具有了斟酌与推敲的余地,有可能会将真实遮蔽,尤其口述来自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背景、不同心绪之下,口述者修正之后也许失去原有的多维度的真实性。我们决定不再请口述者修正,尽量将敏感内容,以及有可能给口述者带来不便之处删除。
50年过去了,对返城知青来说,以往的苦难和风流均已酿成一杯怀旧老酒,对留守知青来说,上山下乡还在他们身上延续着。他们老矣,鬓发斑白,步履蹒跚,有的已过世,像那北大荒的苇草“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他们中许多人的子女没办回城市,他们的子子孙孙将留在那片黑土地上,成为“荒二代”“荒三代”“荒四代”……
不知为什么,我在写作时时常想莫斯科红场无名烈士墓上那句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
我想告诉人们中国还有这么一些知青,不要遗忘。
人类只有不断探求,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文章来源:微信号“北京文学”
(全文完)
(责编: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