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城,你可能了解很少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徐蓓 时间:2018-12-07 点击:
视觉中国 图
长城常常作为民族象征出现在各种场合,但我们其实对它了解很少。日前,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副研究馆员张依萌和“长城小站”成员连达,来到“一席”和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合作举办的演讲现场,为我们讲述“你从未见过的长城”。
除了民族象征,长城还是什么
■张依萌
提到长城,大家想到的画面就是在崇山峻岭中有一道高大的城墙,它有着整齐的垛口,其间分布着一些高大的敌楼式的建筑。除此之外,我们的脑海中还会浮现出一些关键词,比如秦始皇、八达岭、孟姜女、世界遗产、烽火台,再比如,长城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
长城是在全世界都很知名的建筑,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能对它有一些了解,但是,我们对它的了解实际上是片面的,甚至有些我们认为是常识性的知识,可能都是错的。
我研究长城已经有8年时间,今天我想告诉大家长城真实的样子。
长城是如何成为民族象征的
首先我提一个问题:长城到底是谁修的?
很多人的回答是秦始皇。没错,秦始皇和长城的修建关系很大,长城确实是在秦始皇的主持下修建的。为什么叫万里长城?因为在秦始皇的主持下,长城作为单一的防御体系,首次超过了1万华里。但我要说的是,长城不是秦朝一个朝代修成的,它不是秦始皇的发明创造,而早在秦始皇之前的两三百年时间,长城就已经存在了。
根据考古显示,在战国时代,除了韩国之外,其他诸侯国都有过大规模修建长城的举动。不仅是华夏民族修建长城,如果放眼全世界的话,很多古代的民族都曾经修建过长城。比如英国的哈德良长城,它是由古罗马帝国在公元前122年修建的,总长度大概有100公里。
既然世界上很多民族都修建过长城,为什么我们只记住了秦始皇呢?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孟姜女。孟姜女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说她把长城哭塌了。实际上,孟姜女的故事诞生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并不喜欢长城。大家记住秦始皇,是作为一个暴君的负面形象,人们当时是把长城和暴虐的统治以及劳民伤财紧紧地绑在一起的。
那么,这个大家都讨厌的建筑,为什么又成了中华民族的象征呢?它有一个演变的过程。
唐宋时期的地图《华夷图》中,在北方的位置上明显画了一道长城,这张地图是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古代第一幅把长城标注上的地图。从那个时候开始,在中国人在观念中,开始潜移默化地认为长城是中国一个不可或缺的事物,它已经变成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文化认同。
那么,谁是第一个夸赞长城的人?在17、18世纪,欧洲发生了启蒙运动,在那个时候,欧洲关于描写中国的文献中,对长城充满了溢美之词。比如,著名的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在康熙年间来到中国,并长期在朝廷为官,他说:“世界七大奇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中国的长城,欧洲所有出版物中关于长城的描述,都不足以形容我所见到的长城。”原来,第一批夸赞长城的,全都是欧洲人。
我们中国人自己夸长城,是在20世纪初,那时的中国非常孱弱,边疆危机严重,在这个背景下,一些仁人志士开始关注长城。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写道:长城是“世界独一之奇观,伟大之建筑”。
但是这个时候,长城还不是我们民族的象征。一直到抗战期间,长城沿线爆发了很多中国军队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战争,最著名的是1933年3月至5月爆发的“长城抗战”,在这个背景下,中国人民发现长城是可以凝聚我们民族的。于是,1935年,著名的《义勇军进行曲》创作完成,在救亡图存的历史背景下,长城终于完成了从一个罪恶建筑向民族象征的华丽转身。
一个最基本的身份——文物
长城成了一个承载了很多精神意义的符号,但实际上长城有一个最基本的身份,那就是文物。既然它是文物,我们就要用文物保护的方法去保护它,用研究文物的方法去研究它。然而,太多人只关注它的象征意义,太少的人关注长城本身。
长城到底有多长?有人说长城只有几百公里,有人说长城有5万公里。5万公里是什么概念?比赤道一圈还要长1万公里,这实在有点夸张。实际上,全面、精确的长城测量工作一直没有人去做,这些数据都是不可信的,都是出于推测。
过去,我们修长城是出于“爱我中华”的目的,是为了呈现一个民族的象征,所以之前的长城维修保护工程,像滦平金山岭长城、怀柔慕田峪长城、司马台长城,都是以八达岭长城的样本去修的,要呈现出八达岭长城那样的宏伟气势。但是,如果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去修复战国时期的长城,就会出问题,因为我们不知道战国时期的长城长什么样子。所以,我们要保护长城,首先要了解长城。
既然长城是文物,我们就要用研究文物的方法去研究它,那我们就离不开考古学。
2006年,国家文物局组织了一个叫作长城资源调查的项目,它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对长城进行了非常系统的考古调查与研究。在这个调查的基础上,我们终于绘制出了迄今为止最精确的一幅全国长城的分布图,而且得到了长城的精确长度。
中国境内历代长城总长度为21196.18公里,它分布于北方15个省、97个地市、404个县,沿途分布有墙体、关隘、城堡、烽火台等单体建筑和相关遗存等共计43721处。这就是长城的总长度,没有5万公里,但是有2万多公里,相当于从北极到南极的距离。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得出了一些具有颠覆性的结论。比如,过去我们常说“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这个概念显然是不对的,在山海关以东、嘉峪关以西都有长城段落分布。
通过调查发现,长城有很多不同的样貌,也有很多不同的材质。比如有夯土的长城,有石砌的长城,还有一类长城很特殊,在西北的沙漠戈壁地区,有一段汉代的长城是由胡杨木、梭梭木、红柳枝等搭砌起来的。还有一种更奇特的长城,位于黑龙江和内蒙古交界地区,它的学名叫金界壕,它是由金代的女真人在公元12至13世纪修建的,其实它就是在边界上的一道壕沟,非常宽非常深,很震撼。为什么修沟呢?因为金代的西北边疆是在草原上,草原上无险可守,修长城很不划算,一些很深的沟同样可以阻止蒙古骑兵的冲击,所以他们的长城样式就是这样的。而且,这一类长城在2万多公里长城中占到了近1/5,有4000多公里都是这样的长城。
长城不仅活在我们的心中
最后,我想讲讲应该怎样保护长城。
文物保护有一系列原则,比如不改变原状、真实性、完整性、最低限度干预、保护文化传统、使用恰当的保护技术等等。我重点说说和长城保护关系密切的两点。
一是不改变原状。什么是不改变原状?顾名思义,它原来什么样,修完了还是什么样。另一个是最低限度干预,就是说能不修就不修,这是文物保护的一个重要原则。因为长城是一个有年代感、有沧桑感的文物,把它比喻成人,一个人到了70岁、80岁的时候,他的美不再是外在的,而是饱含岁月的痕迹。同样,长城保护也是这个道理,我们要保护的是它的沧桑感和厚重感。
修长城并不是唯一的文物保护方法。为什么我们一直在修长城?因为长城平时的保养维护工作没有做好。上世纪90年代,世界遗产保护界诞生了一个新的概念,叫作文化遗产监测,就是经过长时间数据的积累,对一处文物的保护管理状况、风险进行识别,对它的管理情况进行评估。如果做好了日常的评估工作,我们就会知道哪一段长城的风险较大,哪一段长城更需要保护,这个工作我们才刚刚起步。
长城有43000多个点段,但是沿线专门保护管理长城的人员连1000人都不到。所以保护长城,需要社会大众的理解、参与和支持。
我希望大家都能尽我所能地去保护长城,希望长城不仅活在我们的心中,更能真实地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和长城的故事
■连达
20年多前,我刚刚20岁,用现在的话来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于是我背上包出发了。我稀里糊涂来到了八达岭长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爬上北边最高的一个敌楼时,我真的第一次被长城的壮观所震撼。我觉得长城不仅仅是几座敌楼、几段城墙,它和山体依托在一起,营造出特别开阔的空间感,就像一幅展开的画卷。
后来我又去了慕田峪、司马台、箭扣长城,为了了解更多有关长城的知识,我在网上搜到了一个叫“长城小站”的组织。我发现“长城小站”是一个热爱长城、宣传保护长城的公益组织,参加的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于是我毫不犹豫也加入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为什么不自己去走长城呢?把长城仔细地了解透彻,看看长城到底是什么样。我置办了一身行头,带上帐篷、睡袋、食品、水,开始了走长城之旅。
20年前去走长城,困难相当大。我坐着夜车,因为当时腰包很紧,舍不得花钱,有时我就在候车室里蹲半宿,天亮的时候找老乡用三轮、摩托或者徒步,才带我找到一段长城。我没有任何户外登山的经验,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个菜鸟。我觉得走长城的过程给了我极大的锻炼,什么困难都要咬牙克服,风沙、雨雪、冰雹、零下20摄氏度的气温,我都在外面露营,从来没有退缩过。
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是,无论有多高,无论有多险,无论有多孤绝,只要那儿修过长城,古人能去的地方,我也要爬上去看看。有好多次,我扛着背包披荆斩棘地费了老大劲,终于爬上去了,累得不行。可见,修建这些敌楼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成吨重的条石,数以万计的青砖,还有大量的水,我扛一个背包爬上去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古代人愣是把这么大体量、十几米高的建筑修到山巅之上。
著名的抗倭名将戚继光,后来被调到北方的蓟州镇做总兵,他推广了在长城上修建空心敌楼。这种敌楼有的是木结构,外墙是砖的,也有的全部用砖砌成。有时候天黑了不方便下山,我就住在敌楼里过夜,那时候我总想着明朝的士兵戍边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我躺过的这个地方明朝的士兵也躺过,甚至他们在这里战斗过,把自己的生命都留在了这里。
为了表达我对长城的爱,我自学了绘画,我喜欢实地画长城。我的背包更沉了,因为还要带上画板,带上椅子,带上很多纸,在野外的环境里,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创作灵感和欲望,而且有些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好好地观察、陪伴长城,把长城美丽的样子画下来。
我们大家最熟悉的长城就是八达岭长城,但实际上很多偏远地区的长城就是一段段土墩。长城的保护和长城边上的居民息息相关,如果老乡们热爱长城,它们就保存得好;但如果老乡们不把它当回事,甚至从它身上取砖取土,那么它们就只剩下一堆堆夯土地基,或者变成了满山坡的一堆碎石。要知道,长城就这样消失了,就永远地不可复得了,我感到非常痛心,因为这些东西不是在战争年代被毁掉的,而是毁在我们今人的手里。
还要说一件令我痛心的事,那就是野外的长城沿线有很多碑刻、石刻,包括文字砖,它们常常被扔在山沟里,有的甚至被砌在老百姓家的院墙里。每每看到这些,我就想我应该为这些文物做些什么,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过客来看看它而已。碰巧,“长城小站”有一位叫郭峰的老师,他会传统的拓片手艺,于是我就跟他学习如何制作拓片,这样就可以把沿途看到的碑刻、文字砖给拓下来。
河北迁安白杨峪的“神威楼”,是长城上一个著名的敌楼,敌楼上有一块青石的匾额,至今我还记得,右下角是张自忠将军的题名。那块匾后来据说年久失修砸碎了,已经不复存在。虽然我曾经拓过它,但是我却挽救不了它。
还有河北省卢龙县刘家口长城的关楼(城上供瞭望用的小楼),它是唯一一座保持明代长城原貌的关楼,里头的碑上刻着“定远戚继光”的名字,那是戚继光当年修建长城的时候留下来的。这个碑的品相特别好,方方正正,字是特别标准的柳体字。可我要说的是,从这个关楼走出去,转过一座山,没多远就有一个矿场,轰隆隆的机器声不时传来,我站在关楼下,感觉地面不停地在震颤,我不知道这个苍老的关楼什么时候会轰然崩塌。
虽然我拓过很多碑刻、匾额、文字砖,但是很多已经永远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很无力,我热爱长城,但是我能为它做的却非常有限。
我走长城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获得了爱情。我和妻子刚认识的时候,有好几个人追她,但是我带她走了一次长城以后,她发现我比较有男子汉气概。不久前,我带着两个女儿也去长城上看了看,我发现她们俩还挺喜欢长城的。我以我们三个人为主角,画了一本《跟着爸爸游长城》的绘本,这里面讲了很多关于长城的知识。我希望孩子们长大以后也能爱长城,也能了解长城,能继续为长城做一些事情。
(责编: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