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自杀热线:你不曾想到,救命电话那头是个盲人

来源:澎湃新闻 湃客 作者:黄怡 时间:2018-09-28 点击:
      现在如果有人想给我换,我给你一双眼睛,我让你一生去讨饭,你愿意吗?我愿意。
 
      李勇生,心理咨询师,「希望热线」天津接线团团长,全国唯一一位盲人自杀接线员。

      很惭愧地说,这是我在生活中第一次看到盲人的眼睛。我问李勇生,你知道你的瞳孔是灰蓝色的么?他说,之前有人给我说过。我没忍住小声说了句,真漂亮啊。

      刚见面的时候,我很试探地问他,我用盲人这个词(有视障这种更文雅的说法),可以么?李勇生笑了笑说,用什么词都可以,要是我连这个都受不住,就别干心理咨询了。李勇生说他常常做梦,梦里的世界他是能看见的。有时候做梦就回到他小时候成长的那个房间,我看到房子是过去的老房子,做梦梦到汽车还是那种大卡车,看到的火车都是绿皮的火车。他所有的图像记忆就停留在了十岁。

      李勇生说自己小时候很淘气,10岁那年的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跑回家吃饭的路上遇到意外,从那时候开始,眼睛就看不见了。周围好多人说,这孩子这辈子废了,完了,他就不服气,不愿意听,还加倍的调皮,上树,掏鸟窝,周围的小朋友也都拿他当孩子王。

 

       失明之后李勇生还开始听广播,听完相声评书,开始听心理访谈节目,经常有一些心理专家讲课,有一次他打进专家热线,电话里的专家建议他去做心理咨询师,如果想走得更远,就去做一个演讲师,一个心理演讲师。这个电话开始,李勇生的生活改变了。

      我一直想知道这种治愈别人的人,是不是自己也有过不能自愈的时刻,所以我变着花样问他,你会害怕么,你有过不安全的感觉么。李勇生看起来总是很有自信,带着点微笑说:「我从小就胆大,不知道害怕,也没有不安全。」但当我们工作团队在忙着布置机器,没人跟他对话的时候,我偶尔看看他,觉得他看起来还是有点神色紧张。在一天一夜的拍摄过程中,李勇生很少有疲惫的时候。他只在快凌晨3点的时候,问摄影师要了一只烟。

      自述 | 李勇生

      10岁那年失明,周围人说我是家里的累赘,我发誓一定活出个样来

      小的时候特别调皮。我记得是一个冬天,雪下的特别大,然后中午妈妈做熟饭喊我回家吃饭。其实我们那边的习惯,就是农村平时很少喊吃饭,就是你什么时间饿了你自己都回家吃饭了,然后那天我妈妈认为下雪了,好不容易把饭做热了,再凉了怎么办,就喊一喊。

      我正和小伙伴在外面玩呢,喊了几声我听见了,听见之后一边回家走,一边给小伙伴们说,我一会儿吃完饭回来,我倒着走,最后一步猛然回头,一回头正撞在地泵(台秤)上,两边是雪,就扫了那么宽一小马路,不到一米宽,中间就放着那个地泵(台秤)的泵称,两只眼同时就撞上它了,然后我就蹲下了。

 

      蹲下之后地下流了很多的血,那种感觉特别难受,特别难受。感觉就破了一个小口,可能蹲一会儿揉揉就好了,但是一揉就出血了。当时家里下大雪,送医院不方便,离当时市区还有20多华里,找了一辆车,走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人比较好,左邻右舍,朋友去了很多我记得。

      有人推车,到医院,医院人家不收,眼睛已经破了,我们治不了这个,你得去大医院。大医院,下大雪了,说开车八个小时,十个小时不一定能到,我妈妈,父母哀求人家,说必须得治,先在这治吧,勉强在那儿就把眼睛给缝上了,也没做什么处理。

      我记得没等出院我就老往头上去摘,我妈说你干嘛,我说我把帽子摘下去,她说你没戴帽子,我总感觉头顶戴着一顶帽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情不自禁就摸头上,这个头上应该有帽子,就是没有,但是感觉有。然后感觉眼睛前面就戴着个墨镜,其实没有,下意识的经常摸这个眼前应该有东西,而且胸口感觉跟堵着馒头一样,那个时候还是小,太深刻的感觉没有,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头顶上顶着个帽子,感觉就是摘不下去。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是说我这一辈子完了,这一辈子废了,经常听到这样的话,这不成为家庭的负担了吗,这不成为拖累了吗,对,那不叫拖累,叫累赘,这句话我想是最腻歪的一句话。

 

      我记得我在十二三岁左右的时候,和小伙伴两个人同时爬到人家菜园子里面去,把人家的花拔下来,然后地下的菜可能也踩了一些,那一家的主人就找到我父母了,我到家挨了一顿揍。

      后来跟小伙伴又出去玩,就遇到养花的那家主人,他指着我说是你把我的花给拔了,把我的菜给踩了,我给你父母说了,我说我挨了一顿打,他说打你还轻了,我还得揍你一顿。当时我虽然小,但我们两个人同时做的,你为什么只说我,我在家中挨了一顿揍了,你怎么还打我一顿,我眼睛磕破了就没那么大的愤怒,那个头顶感觉着了火的感觉,就是无法爆发。

      我错在先,但是他看不起我这一点是真的,我将来一定要改变别人们对我这种看法。将来一定不像一般的那种盲人,那时候不叫盲人,不像一般的瞎子那样一辈子就完了,我绝对活出个样来,混出个样来。

      失明之后我经常听收音机,后来打进一个心理咨询热线,专家建议我做心理咨询师

      眼睛失明了之后,经常听收音机,收音机是我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听新闻,听相声,听评书,听完评书听完曲艺去模仿。

      再后来几年,听收音机就接触心理访谈类的节目,心理访谈有一些心理专家做客直播间,给人们讲人生成长,什么样的心理是正常,什么样的心理是异常,当时我就听。

 

      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给他们直播间的专家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一句题外话,我将来适合从事什么呢?他说你们那儿有干什么的,我说我们那儿现在有说评书的,有在农村吹大班的,还有学按摩的,还有学算命的,我说你给我指个明道,适合干什么。

      他说如果你将来真想走得高一些,你就从事心理咨询师,如果你想再走得好一些,就成为一个演讲师,心理方面的演讲师,我就记住这两句话了。然后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对这个心理咨询师这个词感兴趣,在收音机上听到这样的节目我就会停下来。

      做盲人按摩的时候,就买了电脑了,2004年,2005年的时候就买了电脑了,那时候盲人就有读屏软件了,熟悉了好有几个月,不知玩坏了多少个系统,不知玩坏了几个键盘,最后终于真正能上网了,自己玩QQ,聊天室,进入我们专门盲人的聊天室,吃完饭只要没活就泡在聊天室里跟他们聊天、玩。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信息,有人说中残联要举办一个针对残疾人的心理咨询师的培训,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举办的大型培训,这个培训要招一百多个残疾人,我毫不保留地报名了,结果那时候一个城市可能只选两个人,我就非常幸运地选上了,选上之后就开始在网上学,应该当时是六门。学完之后就开始参加考试,面试,培训,最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我是第一个拿到结业证,从那儿开始就走进真正心理咨询师的生涯,就开始走进这个行业了。

 

      心理咨询最吸引我的,就是通过做心理咨询我的自我成长。首先说我自己通过做心理咨询,接触各式各样来咨询的人,什么样的人生千姿百态我都遇到了,犹如过电影一般在我大脑中,在我心中的全过了一遍,让我不出屋,真正了解了人生,了解了这个世界,了解了这个社会的一切一切,我感觉我越走越宽,我自己的心越走越亮。

      很多来找我咨询的人,一见是盲人,有的带一种迟疑的态度。先问问你什么情况,什么类型,发生多长时间,你属于哪个类型,如果过来咱应该怎么去做,让他产生一种初步的印象,我才让他过来,那样的情况下即使他知道了我是盲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影响。

      自杀接线员到现在,干预成功案例有至少100多例了

      在2015年,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条消息,说希望热线2015年在天津要培训,培训志愿者上岗,我就报名了,报名之后,在天津接受了三天的免费培训,接受了网上的培训,最终成为了一名希望热线的接线员。

      那次我遇到最严重的一个,是声嘶力竭的那种喊,「我不想活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了,我欠了巨额赌债,家人不理解我,亲人不理解我,朋友不理解我,我如过街老鼠一般,我给你打完电话说完了我准备实施,把安眠药泡在酒里面的,一会我就喝,这个社会我是看透了,当你好的时候都对你好,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没有人帮你,就是要死,我必须得死。」他有时候说话特别激动,有时候带着哭腔。

 

      这个电话是晚上打进来的,挂掉电话的时候时间不早了,应该是至少是(凌晨)1、2点了。那次我也没报警,他能听我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这个人有希望了,我感觉就能挽救他,当他说到你是什么情况,咱们一起面对好吗,这些人是不对,是不对,我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他能顺着我的语言去走了,两个人说明在一个境界,在一个频率上了,他能真正听我说了,我觉得这应该是有希望,所以内心就感觉肯定我能把这个干预成功,肯定能挽救他,没有那种紧张的感觉。

      后来他家属打来电话是我同事接到的,就告诉我,当时我正和别人聊着天,告诉我你哪个案主打进来电话,说这一个多月走出来了,挺好的,我当时坐在那个椅子上激动的站起来,围着椅子转了三圈。

      天津接线到现在,光干预这个成功案例应该有至少100多例了,成功接线的干预到现在快两万了。

      我从来都没感觉到这一部分人离我的人很近,坐地铁,坐火车,坐公共汽车,我们认为都不是这一类人群,尽管现实中也遇到一些心理障碍的,但是我感觉和我电话接到的不是一个世界的,打进电话这部分人就是在一个混乱,在一个焦灼不定的世界里面,他自己搞不清自己,自己处在一个纠结混乱、浑浊的状态下。我走进这个世界,把他混乱的地方变得明朗一点,把他黑暗的地方变得光明一些,这个他挂了电话,他舒服了,我也舒服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说过的一句话,我要是眼睛能看到就上天了

      眼睛失明之后,就会情不自禁地听周边的环境,人一说话,那时候他就问我,见到一些以前的熟人,你还知道我是谁吗,他们都问这一句,你还能知道我是谁吗,能听出我的声音来吗,然后我就下意识就听,一开始有的时候可能听不出来,到最后都能听准了。那时候是无意识地对这个声音感兴趣。

      如果给我了眼睛,天高任我飞,海深任我游,现在我的幸福指数,甚至我的财富指数这一切一切,肯定跟现在是不能同日而语。我觉得现在给我一双眼睛的情况下,这个天空太高了,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现在只能限制在我某一个点上。

 

      没失明的情况下,我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也可能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吃完饭睡觉。像我这个岁数,30多岁,还天天不睡觉学习,基本上很少了已经。但是为什么我还得学?因为路还很长,还有很多路等着我去走,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人活这一辈子,不说活出个名堂来,我感觉不能糊里糊涂地来,糊里糊涂地走。

      别人有人说,你太聪明了,眼睛要是看到的情况下有可能就变坏了,我有时候也这样想,可能人看到的情况下,真实不这样了,也可能变成其他的想法,不会这么学习。小的时候眼睛看不到,那么皮,左邻右舍就说你眼睛都这样了,你还那么皮那么遭人恨。我记得小时候我说过的一句话,我要是眼睛能看到就上天了。

      现在如果有人想给我换,我给你一双眼睛,我让你一生去讨饭,你愿意吗?我愿意,毫无保留我还是选择一辈子宁愿讨饭活着,宁愿捡破烂,当民工活着,我也愿意选择要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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