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黎河拾沉【2017版】(8)
来源:龙马精神 作者:陈伦修 时间:2018-06-12 点击:
31、菜地
下乡的当年春天,队里就在村口的不远处为我们划了块自留地,用于种些日常的菜蔬。地虽然不大,但后来知道这块地是块很肥的农用田。我和小猫负责日常的菜地管理,我们像村里人一样,在地里种上了白菜、茄子、辣椒、豆角、芋艿之类的东西。从栽下秧苗后,每天收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上粪桶,到自留地里除草、浇水、施肥。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茄子开花了,辣椒也开花了,不久就结出了果实。当我们从地里摘回这些菜蔬,两个女生又用它们做成菜肴端上饭桌时,大家都十分高兴,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果实。就这样这些茄子、辣椒和芋艿在我们的饭桌上陪伴了大家很长一段时间。
黎川的萝卜有个特点,是连根带叶往土上长的,种萝卜的人看着都喜欢。父亲知道我们自己种菜,就骑车到上海郊区的种子店给我们买来不少上海的菜种籽,其中一种叫“火车头”的萝卜种曾经在九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年夏末秋初,我们把上海带来的萝卜种种下,和村里人种的萝卜相比,开始没什么不一样,绿绿的叶子茁壮而且放着光亮。初冬时节了,村里人的萝卜一夜之间都从地里钻出了泥土,一片丰收的景象,萝卜焖狗肉的时候到了。可是,我们上海来落户的萝卜怎么也不见萝卜的影子,村里人取笑说,上海的萝卜只长叶不长根,喂猪还可以。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只长叶子的萝卜。有一天,我和小猫终于按耐不住对上海萝卜的期望,在老乡们的众目睽睽之下,用锄头挖了起来。一锄下去,看到了有小碗粗的萝卜,想用手拔,却“哼吆哼吆,拔不动”,当我们刨开四周的土,再拔,拔断了。老乡们争着用锄头挖向深处,一个一尺多长的“火车头”横空出世了。从此再也没人取笑上海的萝卜品种,纷纷争着要把自家的萝卜给我们吃,而要我们把菜地的萝卜用来留种,等来年种上海的“火车头”。九源村里的老乡也闻讯来看,看到这么大的萝卜,一个个都向我们索要种子。第二年秋天,我让父亲又寄了好多斤上海萝卜的种籽到黎川。只可惜,一方水土养一方萝卜,上海来的种籽种一年,第二年就和黎川萝卜杂交变种了。
随着同伴们的上调,我们苦心经营的自留地也渐渐的“草盛豆苗稀”起来。
2005年我们一起回黎川,到了芦家,我们就来到当年的那块菜地前。我和小猫在菜地边站了很久,很久。五月的春风,吹拂着我们历经苍桑的脸庞,当年我俩在这块菜地里劳作的情景再一次涌现在眼前。我看到小猫脸上的凝重和眼眶里的泪花,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我们大家都澎湃着一种莫名的激动。
春风不解风情啊!
32、记忆中的黎川芋艿
离开黎川已经几十年了,当年生活在黎川农村,平日食用的蔬菜都是靠自己种出来的。一年又一年,我们知青集体户的那块菜地里,从春天到冬天,种过各种各样的蔬菜,唯独让我可记起的还是芋艿。
这种“天南星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居然陪伴了我十年的知青插队岁月。
1969年早春的农历二月,插队来到黎川。开始的日子,知青们被安排在各户佬俵家吃“派饭”。恰逢田间蔬果未种,万物不结之时,老乡们也都艰难度日。因此,饭桌上尽管主人会努力的增添些腊肉、禽蛋把菜肴做得很体面,但每家的芋艿“羹”、清炒荞头还是不可少的。
吃“派饭”的日子总有尽头,知青自己动手做饭度日终于开始了。靠着老乡们送给的芋艿、荞头,我们艰难的熬过了1969年的最初的那个春天。
开春后,队里分给了我们菜地,教我们种上了生活必备的蔬菜,其中包括芋艿和荞子。男生们每天收工便象老乡们一样精心打理着那不大的菜地。芋艿从尖尖细芽到片片绿叶,谁能想到那地下的根茎将会成为我们一年中都要食用的菜肴呢。过了八月,芋艿收获的季节到来,用锄头挖开,大个大个的芋艿带着泥土的芬芳展现在垅沟之上。劳动带来的第一次收获,让我们这些五谷不分的知青欣喜不已。
学着老乡的样子,把洗净的芋艿在蒸饭的锅里煮熟,剥去芋皮,在铁锅里滴上几滴茶油,洒上盐和放入藏椒和一些“千葱(芹菜)”叶,一碗清汤寡油的芋艿羹便成了桌上唯一的美食了,这样的芋羹几乎每天都成为下饭的菜肴。每天端起饭碗,大家都会用京剧《沙家浜》中的唱词改成的戏歌唱道:“一日三歺有芋艿,似这样长期来住下,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虽然只是戏唱,却充满着苦涩。
热心的老乡们又教会了我们储藏芋艿方法和来年的选种方法,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修筑黎泰公路的日子,这看似单调的芋艿,在伙房大厨的手中被演义得头头是道。冬季,黎泰公路筑路的民工会背上所有的粮食、蔬菜上山,而最能被储备的还是要算芋艿了。当送来的肉一哄而光之后,每日三歺下饭的主角只剩芋艿和红辣椒。大厨师傅用蒸饭的米汤和芋艿煮上一大锅,让大家在盆底尽情的寻找那烂熟的芋艿;有时在汤面上漂上些嚼不动的“千葱”老叶,形象的戏称为“翡翠白玉”羹;有时大厨会在汤里加进大量的藏椒,让人们和着芋艿少得可怜的“辣椒水”,不得不把饭不吃完······。
尽管当年芋艿单调的吃法实属无奈,但黎川人却把芋艿做成了当地的一道点心。现如今,改造后的明清老街的风雨廊下,一种叫“芋糍”的小吃成了前往黎川观光旅游者们必尝的招牌美食。店家的旗招和吆喝也成了黎川老街的一道风景;“芋糍”也和“灌心糖”、“米粉”以及“米酒”成为了黎川的特色美味。
自从结束了插队生活,回上海成家后,我几乎从来不买芋艿回家,因为那在黎川享用夠的芋艿实在无法让我感到美味,真的吃怕了。然而,随着岁月的远去,一种重新找回“千葱烧芋艿”的冲动油然而生。我从菜市买来上好的芋艿和芹菜,按照在黎川的芋艿吃法,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把芋艿烧成当年的味道。可是,无论我如何加油、加盐、加味精,都不得入味、都无法找回当年在黎川乡间、在黎泰公路吃过的黎川芋艿的味道。
百思不得其解中,无意翻过《黎川发布·乡愁的味道》。虽然,黎川并非我们知青的出生地,但在黎川插队十年的经历,让我们在告别黎川后,对黎川这个第二故乡多了几分乡愁。那难以忘记的辣椒清水芋艿的味道和我在家中厨房重又追寻的味道,不正是这“乡愁的味道”吗?
唯有黎水多滋味,感恩芋糍(遇慈)常存怀。记住黎川芋艿的味道,也记住了黎川的知青岁月,记住了黎川人民的关爱。
曾经位于九源生产队的“知青屋”(五室一厅一厨)
33、知青的新居
1972年,福建有一个叫李庆霖的乡村教师,突然有一天写信给毛泽东“告御状”,反映儿子李良模当知识青年“口粮不够吃,日常生活需用的购物看病没钱支付”的问题。其中写道“毛主席:您老人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完全拥护,叫我把孩子送到山区去务农,我没意见。可是,当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口粮问题,生活中的吃油用菜问题,穿衣问题,疾病问题,住房问题,学习问题以及一切日常生活问题,党和国家应当给予一定的照顾,好让孩子在山区得以安心务农”。
这封信受到毛泽东重视,并亲自回信:“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中央高层调整了知识青年政策,改进了补助生活困难、改善供应,对迫害知青的地方干部严厉整肃等一系列对知青的利好措施。
我们也从大队领到了上级拨给我们的一些用肥肉熬成的猪油。记得我们没有油下锅的那些日子,顾秀娟和邬有芳就用从上海带来的固体酱油和辣椒做一锅汤,让大家吃的饭。哪里是辣椒汤啊,就是“辣椒水”。现在好了,至少可以在上面飘上几片猪油。大队也每月召开一次知青会学习学习,最重要的是开会那天,我们可以在大队免费吃上一顿带有肉片的饭菜。
不久,生产队从县林业局获得批准,买来了许多粗大的杉树木料,给我们盖起房子来。知青的新房子当然有村里的小木匠担纲主建,同时也从城里找来几个木匠做帮手。平地、立柱、上梁、盖瓦、粉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的新居就造好了。这是一排坐南朝北的平房建筑,中间是厅,六间房间分两排位居厅的两边,到底是厨房。因为顾秀娟有一段时间常住在上海,邬有芳在公社,蒋胖的妹妹也常在哥哥的厂里住,男生大都上调了,所以这幢房子其实就我一人住在里面。我又让小木匠帮我做了一个写字桌,真还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味道。我让铁匠打了两个圆环,用粗麻绳从梁上吊下,其中的一间空屋就成了我在九源的健身房。记得当年在吊环上翻腾、倒立,虽然没能摆十字,但总还是“丫”了几回。在我们的新屋里,我和村里人喝着江西的米酒,讲着上海的故事;一些稍有文化的青年整晚上的在我房里看我书架上的书,记得那时最抢手的就是我从上海带去的《说岳全传》了。我也为他们修收音机、改装电筒做些有益的事情,晚饭以后,我的房间就是一个乡村的沙龙。
渐渐的,一些来九源做手艺的篾匠、公社下对的干部也常常借我们的空房间住上些日子,这里也成了队里的一个临时招待所。直到我们全部离开九源,这幢知青屋才归生产队使用。后来年久失修拆了。
我两次回黎川九源,都会到我们知青屋的地基上走一走,毕竟这块地基上曾经有过一幢属于我们知青自己的房子,还有我和村民们愉快的夜晚。
土法釀制米酒的搾床与搾箩
34、十月酒香
“立冬”过后又到农历的十月了。
每每想起那些年在农村插队的日子,总不得不想起秋收后农闲做酒、喝酒的美好时光。虽然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一想到那亲手酿制的米酒来,便情不自禁的摇摇欲醉来。
江西农村的米酒是使用纯糯米酿制的。交完了公粮,村里人就开始把新收上的糯谷碾成糯米准备做米酒和米糖了。一大箩的糯米用村后的泉水浸泡上一整天,放入蒸笼里用旺火蒸熟(为了多出些酒,一般人们不会把米上的麸皮碾去)。少许冷却,便放入酒药。村里人还在酿酒的大木桶上盖上厚厚的棉被,这样可以使桶内的糯米和酒药持续保温,充分发酵。
大约两三天时光,大木桶内的酒酿便做成了。还不曾掀开桶盖,一阵一阵的酒香扑鼻而来。其实,做成酒酿,真真的加工才刚刚开始。
农村各家或几家都会配置些不常用的加工工具,搾床就是其中之一。一整块宽约八九十公分的杂木或松木做成的搾床,中间凿出一个圆形的槽,槽的一边开有槽口以便槽内的液体流出。床的一端配有杠杆的支点,另一端配有绞盘。人们把酒酿放入一个个用竹篾编成的篾斗,一层层的叠加在园槽的中实处,压上木枕,绞动绞盘,收紧杠杆,酒酿就顺着槽口流进了木桶。为了多酿酒,很少有人去吃刚搾出的琼浆,偶尔有小孩会喝上一小碗。
搾出的酒酿被倒入酒缸里,用纸盖好封上泥,就等着过年或更久远的端午了。这就是在当地被称为“十月生”的米酒了。如果把酒存放到来年,用火柴可以把酒点着,一点不亚于江西的“四特酒”呢。不过,乡里人做酒还有不少规矩的,例如,村上有了丧事、女人来了例假……..都不能动手酿酒的。不然就会做酒缸缸好做醋了。
为了体验乡里人做酒,我曾经用刚刚分得的一百斤糯谷酿酒,砍柴、砻谷、挑水、搾酒封缸的全过程一样都不错过。现在想起还是蛮有意思的。
会做酒还得会喝酒。“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稻子也收了、油菜也种下了,田里的活干完了,该是喝酒的时候了。结婚了,喝酒;嫁女了,喝酒;死人了,喝酒;孩子满月了,喝酒;老人庆寿了,喝酒;杀猪了,还是喝酒。从“十月生”酿成的那天起,村子里到处都飘着诱人的酒香。这种“十月生”,凡喝过的人都知道它的厉害。好喝、上口、甜甜的,喝几碗都觉得没什么反应,可慢慢的后劲上来,头疼难忍,五脏六肺如翻江倒海一般。知青们在村子里的“酒福”是最好的,不论前村后寨谁家有热闹喝酒,总会把知青们叫上。渐渐地我们也适应了这清纯可口的“十月生”了。要是不回上海过年,那就相当的喝酒了。从早到晚,一天喝四户人家的酒还是少的。喝醉了,吐;吐完了再喝。连那些不知高低的狗吃了我们吐的酒菜,也都醉得跟泥土一般。
人们把“十月生”从酒缸中取出,装入一种用锡打制的酒壶。因是冬季,酒壶常常会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炉上加温,酒热了,小炉上又换成狗肉之类的菜肴;酒冷了,又把菜肴取下,换上酒壶,就这样轮流加热。原来《三国演义》里的“煮酒论英雄”“温酒斩华雄”所说的煮酒、温酒就是这样的。“喝了我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我的酒啊,一人能走青杀口……。”
因为我在临近的村子教书,吃完学生家的“轮饭”,回家总已天黑,晚上回村子的四五里山路边,有不少新的和老的坟头,因为喝了几口“十月生”真的胆子很大,就像点着小火把似的。回到自己的村子,酒局还在继续,人们围着小火炉,喝着酒,划着拳,憧憬着来年。
喝到酒,不得不划拳。划拳说是中国酒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也是中国酒文化智慧的体现。“一心敬呀!哥俩好啊!三星照呀!四季财啊!五魁首呀!六六顺啊!七个巧呀!八匹马啊!久久劳呀!全家福啊!”。划拳,就是把两人各出的手指相加,谁叫得对,谁是赢家,输家喝酒。你看那两人的十个手指在变化中带出了那么多的和谐、吉利的行酒令。划拳需要手、眼、嘴十分协调的结合,输赢皆在瞬息的变化之中。有的人可以在出拳的过程中变换手指,当然赢面颇大。难怪《非诚勿扰》中葛优发明了“猜拳器”。就在农村这长年累月的酒文化的熏陶下,我学会了做酒,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划拳。
现在我们插队的乡下,因为紧挨着县城,所以已经很少有人再做酒了。
因为城市化,老也不再自己釀制“十月生”了。回到黎川,好心的老乡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貌似“十月生”的米酒来,一吃就知不是当年的味道,连下酒的菜“霉腐烧田螺”“黄鳅馔辣椒”都没有。一问才知道,乡下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没人再劳神做酒了;田里用化肥,田螺泥鳅都死光了。不知这是农村进步呢还是田园的悲哀。
虽然没有了原来的味道,可划拳还是照旧。“四季财啊!六六顺啊!…….”。
酒杯中有说不完的故事;岁月里有浓得化不开的酒香……。
我曾经烧过的砖窑与照片的画面很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