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48年的文字债——写给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上)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毕国顺 时间:2018-06-08 点击:

      “38年了,从小兴安岭北坡的新闻干事到《黑龙江日报》记者,再到《黑龙江经济报》总编,再横跨八千里南下深圳,从报人变成杂志人,当《焦点》杂志总编、《鹏程》杂志总编。我走遍全中国,走过十几个国家,但从没走出过北大荒,因为我挚爱一生的职业是兵团给的,我踏破一切磨难的动力是北大荒给的,我走不出北大荒,走不出我自己。”
 
欠了48年的文字债 
——写给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
作者:毕国顺
 
      他,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65岁了。应该早就改掉那一身调皮捣蛋、整天戏耍作弄别人、四处惹事闯祸的坏习气,就凭那一身过剩的精神头早应成为某个行业的著名人物,现在也应成为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知青老人”了。

      我,竟欠了他48年的文字债!48年前我曾当他的“面”许下了文字愿,24年前又当他的“面”承诺过一次,却在48年后的今天才还上这笔良心债。
 
      我,就是1968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的老知青,一个干了一辈子新闻的老记者。
 
      他,就是已经长眠于北大荒黑土地下,已“扎根”边疆50年的哈尔滨知青李佳。

 
长眠于北大荒48年的哈尔滨知青李佳。下乡时15岁,因公牺牲时仅17岁。(李丽供图)
 
      如今,我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他却还“年轻”,永远定格在十七岁上。
 
      我为什么要写李佳?因为我俩之间竟有一段扯不断、撕不烂绵延近50年的恨惜思歉。
 
      我还债的手指一次次悬在键盘上,心却深深地沉进那此生难忘的五十年前……

这就是本文作者我——干了一辈子新闻的老记者,正在台上朗诵长诗《我的南方北方》
 

 
      我和李佳的战争

      我下乡分在团机关文革办,半年后因犯了“站错队”错误被下放到二营九连(俗称稻田屯)劳动改造。我被领到知青男宿舍那砖坯房通天大铺二层最把边处,被告知:你就睡在这。我把行李卷往上一扔,看见了一张白净稚嫩、浓眉大眼的娃娃脸,只见他浓眉一挤小嘴一撇吐出6个字:“来了个大瞎米!”(对戴眼镜的蔑称)——他就是紧挨我睡铺的邻居李佳。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全连有名的“小崽子”是“混进”知青队伍的,因为他根本不够下乡年龄,文革时才小学六年级,属红小兵系列,下乡时才15岁,严格讲应该叫“知识少年”。可能是因这位“知少”在学校极淘,他父母想让兵团集体生活管束这个淘儿子,而他也特向往那“扛枪打苏修”的部队生活,于是虚报了2岁混进了独立一团。

 
李佳生前的全家福照。其母因李佳去世受刺激而精神失常,发病20余年后去世。(李丽供图)
 
      我俩的“战争”从第二天就打响了。铲了一天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长垄,麻杆儿痩的我累得浑身散架似的钻进蚊帐就睡着了。我的邻居却开始“作案”了:他拿起一根带杈的树枝悄悄地把我的蚊帐支了起来,眼瞅着蚊子一只只飞进去,再慢慢地把蚊帐放下来。于是,他带着一脸坏笑、心满意足地进梦乡了,我却生生被几十上百只蚊子饱餐着,一身大包呀!半夜就被咬起来轰蚊子,嘴里嘟囔着:“北大荒三大咬: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炕长发火了:“吵什么!睡觉!”吓得我赶紧闭嘴。可第二天“戏”照常上演,我奇怪了,问大家:你们被蚊子咬了吗?在一片否认的脸色中,我看到了李佳那狡狤得意的坏笑,我警觉了,决定装睡查看。果然,第三天夜我鼾声刚起,就见一只手举起一根木棍把我的蚊帐悄悄支起,蚊子忽地涌进我蚊帐,当那只手刚想想往回抽时,被我一把抓住。我大声喊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干?”灯亮了,全屋人都围过来,小崽子低着头撇着嘴,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坏笑,炕长狠狠批评了他几句,说:“小事一件。大家都睡吧!明天的活儿更重!”我深知自己的“劳动改造”身份,也见好就收了。

李佳生前的兵团战友纪念照,后右为李佳(李丽供图)
 
      仅仅安静了几天。一天我早晨起来吃惊地发现:我的内衣内裤全都不见了,我穿着裤衩急得满屋找,结果在铺上铺下四家被窝里找全了被藏的内衣,我这个气呀!边穿边骂,我知道这是李佳在报一抓之仇,但苦于自己这“身份”,还是忍忍吧。可只隔了三天,我的内外衣又全没了!我边找边骂了,小崽子竟看热闹不怕事大,推开门高声吆喝起来:“大家都来看呀!大瞎米光腚耍猴了!”我真的象耍猴似的,在一片哄笑声中找全了衣服。我急眼了,指着洋洋得意的小崽子大骂:“你这个丧门星!你缺了八辈子德了!”可令我没想到的是,竟上来几个拉偏架的:“算了吧!骂几句得了。”“你多大?他多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我的“身份”又令我黯然不语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却又因“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从拉偏架那阵势看:这小崽子好像有点背景,我决定先查查再说。一查,我松了口气:这坏小子原来是个内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简直是“罪行”累累呀:他腰上挂了一个泥弹袋,手拎一个弹弓,专打女孩子手,每打必中,打哭了许多女知青,被连里没收了弹弓。一次他干活回来晚,过了饭时,端着一小盆凉汤问女炊事员能不能加热,一听说不能,就把一盆汤全扣在人家头上。连里看他岁数小特意照顾他,让他去放牛,可他却倒骑牛甩着牛鞭打着玩,牛背被打得鲜血淋淋,他却越打越来劲,牛差点被打残了,结果这坏小子被定为“破坏耕牛罪”,被全连批斗过一次。最严重的是:一天他看见一个大瞎米在树荫下看书,他凑过去瞄了一眼,轻蔑地甩出一句话:“你看毛选有个屁用!干活儿该打狼儿还是打狼儿!”这句“看毛选有个屁用”可是犯了杀头大罪呀!连里开了全连批斗大会,指导员宣布:本应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考虑他才16岁,决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给全连每一个人,大家监督,随时都可以把帽子给他戴上——小崽子原来是这么坏的背景呀!我毫不犹豫地跑到连领导那恶狠狠地告了他一状。
 
这砖坯房就是当年的男知青宿舍,内有上下四张通天大铺,能睡五六十人。(陈耀樑供图)
知青男宿舍墙上至今仍可见"坦白从宽"四个大字一一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最热门的标语。李佳在批斗会上享受过无数这样口号的轰炸。(陈耀樑供图)
 
      晚上,我从小崽子那蹙眉撅嘴的表情上,知道这小子被批了,心想这下子他再也不敢“作”了,我俩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从此我可以平安睡大觉了。可我大大的错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真的快哭了:我捧着自己那镜腿被掰得粉粉碎碎的眼镜欲哭无泪:这得多大的仇恨呀!我向坏崽子床铺一看,作案人早已“畏罪潜逃”。这鬼地方一天也不能待了!我用白胶布沾了一个又肿又大的白眼镜,打好行李扛着,可往哪搬呢?正上下查看左右为难时,二营参谋哈尔滨知青冯吉祥走过来好心地问,我赶紧求救,侠肝义胆的冯吉祥毫不犹豫地接过行李:走!到营部和我一起睡吧。我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落难处,在心里发了一次狠:永不再见!我的丧门星!

 

 


      撼动人心的李佳之死

      后来,我也曾几次见过李佳。每次他那张凑过来的娃娃脸都闪现出一丝歉意,他苦笑着嗫诺着:“大瞎米,我...我...”每次我都狠狠地瞪他一眼,拔脚就走,心想:现在想道歉了,没门!可后来夜深人静时,心里又钻出另一个声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完全是孩子的恶作剧呀,况且事不过三,人家已表白三次了,该原谅他了,下次,得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可我再也没等来这个下次。
 
      那是1970年大雪封山的3月,正在连部抄抄写写的我猛然听人喊:出事了!死人了!我冲出屋高声问:“谁死了?”“李佳!”“李佳被炸飞了!”“李佳被炸碎了!”我呆呆地听着从小兴安岭磨石山上跑下来的人七嘴八舌地描述着,热血一次次涌遍全身!
 
      李佳是以一种急欲“戴罪立功”的愿望,强烈要求和战友们一起上山架高压线的,他想用立功的表现摘掉大家手里握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这个虚17实16岁半的孩子长大了!上山后他多次请求去干最脏最累最险的活儿,他抢到了埋雷管点炸药这最危险的活儿:挖坑、埋药、点火、躲避,活儿干的得心应手干脆利落,表现得比大人们还在行还专业,战友们都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许多人提议:不许再叫他“小崽子”了,活儿干完得给人家摘帽了!
 
      这天,李佳和刘彩君一起刨土挖坑,挖到2米多深时,埋下两个大雷管点着火,刘彩君托起李佳说:“快跑!”李佳翻出坑顺着道影子撒腿就跑,跑出十几步回头一看:刘彩君怎么没跟上来?是2米多的坑上不来了?李佳那股侠肝义胆的劲上来了——我得回去拽他!其实刘彩君早已爬出坑没顺道影子跑,而是钻进树林子跑远了。此时第一个雷管已炸响,李佳冒着雨点般的碎石冻土,箭一样冲回坑口,趴下身把右手伸进坑里,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只见红(秋裤)白(棉花)黄(棉袄)衣服碎片飞起二三十米高。战友们全惊呆了,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怕的结果,齐声高喊:“李佳...”一起冲向大坑!可,大坑里外李佳连个影儿都没有呀!大家的心一沉都明白了,有人不是声地喊了一嗓子:快找找好兄弟李佳吧!大家立即四面八方散开寻找。一片白皑皑的小兴安岭,厚厚的积雪能淹没膝盖,寻找只能在雪坑里和树枝上两个方向进行。整个大山静下来,没一个人说话,战友们都流着泪默默地找...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在二三十米高的树枝上找到了李佳的左腿,又有人大叫一声:在三四十米远的一棵树上挂着李佳的左胳膊,有人大哭起来:在更远的雪地里找到了李佳的一块头皮...在方圆百米的雪地上大家找了一遍又一遍,李佳的残肢碎体被集中在用树枝扎起的木筏上。
 
      全连岁数最大的老高三知青李振刚把大家组织起来,执行着一个最重要的政治仪式:大家围着李佳尸体,由李振刚领头举拳高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遍遍一声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响彻山林震落雪挂,直到声嘶力竭喊不动了,李振刚才让大家回连队。而他却没走,一直看着大家走远了,才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瘫倒在李佳尸身旁,放声大哭起来,李佳牺牲成这样他憋不住了!感到太压抑了!尤其是想到李佳父母曾经的委托,做为老大哥他感到深深地愧疚……
 
      当晚,李佳的好朋友“大骆驼”孙凤楼自告奋勇要求留下来守灵,以防李佳尸身被野狼叼走。孙凤楼烧起篝火望着粉碎的李佳,流着泪一遍遍揣摩着:李佳为什么要箭一样跑回去?他从刘彩君的描述和李佳的右手右腿及头部全部炸碎的情况还原现场全程模拟分析:李佳以为坑太深刘彩君没上来,不顾个人安危想跑回去救刘彩君,他跑到坑边立即趴下把右半身探下去,结果右半身全部炸碎——这就是最合理的分析,也是李佳救人的最有力证据!孙凤楼得出结论:李佳是救人牺牲的,应该被定为烈士!他激动起来,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烈士称号争下来,以告慰自己的生前好友。可后来,尽管孙凤楼再三要求再三申辩,这一本来符合实情且能体现温暖、安慰活人的极佳建议却一直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李佳的墓碑,碑后文第一句:李佳同志出身贫农…就是当时最流行的"出身论"政治术语。(刘金荣供图)
 
      李佳的墓碑是我写的,是我在湿湿的水泥碑上,含着泪用毛笔写下“李佳同志之墓”六个大字,又在墓碑后面写下: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记得写时有人曾问:调查了吗?他出身是贫农吗?我当时不知那来的一股勇气:查了,是贫农!其实我根本没查也无权查,只是心想:人都死了,还搞那些干嘛!

 
这就是李佳坟墓,那颗大红松是当年知青们栽下的。(武文忠供图)
 
      下葬仪式极其简单,可以说没有仪式。在九连后坡下挖了个大坑,现场没有花圈、没有黑纱白花,没开追悼会,更没有追悼辞。团里没来人,全连人围着已钉好的棺材默默地送行。被“骗来”的李佳父母哭得稀里哗啦的,下葬时其母死拽着棺材不放,嚎啕大哭非要坚持看儿子最后一眼。无奈,只好拔出大钉子,拉开棺材板只一条斜缝:那军装里用稻草填充的头、右手、右腿以及全身的惨状就一下子全露了馅儿,其母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其父像一根木桩似的呆立在儿子棺前,任眼泪一行行默默地流,脸上写满了后悔、悲痛和凄凉。整个葬礼连领导是一脸紧张,好像生怕李佳父母会提出什么要求似的,所有程序一律没有,匆匆忙忙草草结束。因公牺牲抚恤金仅给了几百块钱,至于烈士称号,工伤待遇一律无声无息无人提起。连领导只是小心翼翼,伺候到李佳父母坐上去火车站的小吉普车,才象演完大戏似的长出一口气。
 
      李佳母亲因丧子打击太大而精神失常,她一想起儿子就往大街跑,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穿着衬衣衬裤也往外疯,全家人被悲情笼罩折磨了二十多年,其母终于在1993年扛不住了,追儿而去,这是一个被噩耗打碎了的家庭。
 
      李佳是全团第一个因公死亡的知青,在知青中震动极大!可在那个漠视生命的年代,种种草率让大家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了,炕头上、饭桌上、田头地尾都在议论、都在看……我没有参加议论,可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夜里睡不着:我想到不该为孩子的恶作剧去告李佳,还一直不给他道歉的机会,心里很愧疚;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说碎就碎了,心里很恐惧;想到一个战友就这样草草率率、没名没份地给葬了,心里很悲凉;更联想到自己这麻杆儿样的身体条件能扎根边疆吗?心里十分惶恐……
 
      两个月后,因我“劳动改造”表现尚好,被调回团宣传股搞通讯报道。离开九连前一天,我特意买了一盒烟一瓶酒,一个人来到李佳坟前。我把20根烟全插在坟前,点着,把酒绕着墓碑撒了一圈,单膝跪下,和李佳聊天:“李佳,我的好兄弟!大哥给你道歉来了!我不应该告你,不应该不给你道歉机会,不应该让你带着遗憾走,李佳,如果老天允许你活过来:我宁愿让你再给我蚊帐里放蚊子,再让你藏衣服,再让你掰眼镜腿,只要你能活过来就行...我泣不成声了...李佳,我的好兄弟,我欠你的情,却不知道怎么还...我俩的故事没有完,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李佳,我会回来看你的...”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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