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全面记叙抗日战争的历史

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中央决定隆重庆祝。庆祝这场胜利，对今天的国人来讲，应该做的最起码的功课是问一问自己，对那段历史知多少？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检索自己半个多世纪以来接受的抗战宣传教育，发现了许多的尴尬。我不相信这是一个人的尴尬。

比如——

在那样一场中华民族空前规模的伟大抗战中，有正面战场，有敌后战场。敌后战场，八路军和新四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游击战，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芦苇荡里，青纱帐中，太行山上，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图书、影视，有声有色，耳熟能详。

正面战场呢？除了八十年代上演了一部《血战台儿庄》(李宗仁1965年回到了中国大陆，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热情欢迎)，从主流媒体上找不到多少像样的正面战场的记录。

油画：《血战台儿庄》

在那样一场中华民族空前规模的伟大抗战中，中国有没有涌现出足以让日军胆寒、让国人骄傲、且有资格名垂千秋的名将呢？

这样的名将，同是在反法西斯的二战中，美国有麦克阿瑟和巴顿，英国有蒙哥马利，苏联有朱可夫，连沦陷了的法国也有个戴高乐，等等。中国抗战打了整整八年，战争时间之长，规模之大，付出牺牲之多，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的贡献之巨，毫不逊于美苏诸国，没理由不涌现出一大批抗日名将。

但是，若问抗日名将若干、他们是谁？今天国人高中以上文化程度者能回答出来的有几人？

有确凿的资料证明，在八年抗战期间，为国捐躯的将领有214位，包括左权将军，彭雪枫将军。

左权将军血洒山西辽县，辽县改称左权县，彭雪枫牺牲的河南夏邑县建有他的纪念馆。两位八路军、新四军将领的英名与江河同在，共日月同光，其他为国捐躯的将领呢？如今的国人能数出几位？更遑论他们的英名被后人记住和缅怀了。

当然，日本侵略者也吞下了苦果。据1994出版的《血祭太阳旗》，在中国亡命的日寇将领共129名，大部分是在战场上被击毙的。其中，有三人是被八路军击毙的，如阿部规秀中将。其他126个日寇将领是在哪场、由谁指挥的战役中被击毙的？怎样被击毙的？我相信这不是国家机密。但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从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找不出来。

我们有那么多的烈士陵园，抗战烈士陵园有几处？我们有那么多的纪念馆，属于抗战正面战场的有几座？倒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不止一位为抗战殉国的将士被抛尸露骨。

邓康延先生发表在凤凰周刊的《中国必须重写抗战史》文章披露，南京灵谷寺里抗战殉国的国军将士牌位，湖南衡山由蒋介石书写“忠烈祠”并供奉纪念湖南几次战役中牺牲将士的牌位，“文革”中都先后被销毁，后再无人问津。

作者慨叹：“日本鬼子被赶走了，在他们誓死保卫的国土上，殉国者连个供奉的牌位都不能享受。”

腾冲有一座国殇园，那是在腾冲光复后，由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和国军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章共同提议、得到腾冲人们热烈拥护修建的。

距腾冲国殇园不远的来凤山脚的国军198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在“文革”中，幸亏腾冲人民以革命的名义，在纪念碑上涂满了稀泥，刷上了白灰，并在上面写上了革命标语，才得以躲过劫难，保存下来。

赵一曼的家书，家国情怀，跃然纸上，流传很广，让人感动。但同样感天动地的抗日将领胡琏的绝命书却被压在历史的箱底——石牌保卫战大战前夕，作为此战总指挥的胡琏将军写了短短的五封信。

给妻子：“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望“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为宜……”

 

“战争胜利后，留赣抑回陕自择之。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日记本一册，聊做纪念。接读此信，亦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谨祝珍重。”

 

给父亲：“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它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淑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引自《父亲的战场》)

悍将胡琏

还有，在那样一场中华民族空前规模的伟大抗战中，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四亿五千多万同胞、几百万军队，总不能各自为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该有个统一协调指挥的三军最高统帅部吧？

这个统帅部设在哪里？最高统帅是谁？他们是如何运筹帷幄的？作出了哪些推动抗日战争胜利的重大战略部署？又是如何协调各路军队、争取国际援助、指挥全国各个战区千军万马作战的？谁能从我们的历史的教科书中找到答案？

六十多年来，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换了一茬接一茬，出版的图书汗牛充栋，有关抗战的记叙和解释却总是片面和单薄的。我们可以在舞台、电影、电视上一个接一个地上演内战剧、宫廷剧和辫子戏，反映全民抗战却只能以手撕鬼子等类似的神剧来充数。

六十多年来，正面抗战的亲历者多数留在大陆，不是没人能讲清那段历史，我没法讲他们为什么没发声。我们也不缺乏学养深厚的历史专家、学者和教育工作者，不缺乏能把这段历史艺术再现的作家、艺术家，更不缺钱，缺的是对那场民族圣战的尊重、敬畏和对抗战历史忠实记录的环境、胆识与热情。

因此，在全民族的记忆中，八年抗战就成了一幅不完整的甚至被扭曲的画面。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年来，在历史教科书中开始提到正面战场，多是轻轻一笔带过。国民党消极抗日，蒋介石躲到峨眉山上，仍然是国人的集体记忆。真实的历史呢？《南渡北归》记下了这样一笔：“1939年6月11日，蒋介石的重庆黄山官邸附近遭到轰炸，官邸亦中弹，时蒋在三楼，险遭劫难。”

1941年8月30日，蒋介石的重庆黄山官邸再次遭日机轰炸，六名卫士死二伤四。面对血肉横飞的惨象，蒋介石心怀忧愤但不为所惧，继续在残破的官邸办公和召开会议。

我们知道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神话破产了，但没人告诉我们是哪一场重大战役对粉碎这个神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没人告诉我们还有哪些重大战役使日军陷入战争的泥潭八年无法脱身。

我们知道日军占领南京后疯狂的大屠杀，却昧于日军这种报复性屠杀最直接的动机。每年12月13日，我们有对南京三十万死难者的哀思，仪式感很强，却看不到对为保卫南京而血拼的十万将士表示出一点点敬意的任何仪式。

日军对重庆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无差别狂轰乱炸，在尘封了六十多年后被零星报道出来，却没有解释这种轰炸背后的政治、军事和文化的战略原因，没人告诉我们日本侵略者为什么要将重庆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重庆不屈意味着什么。

对这两座战时首都，我们仅仅满足于对日军暴行的控诉。

重庆大轰炸遗址浮雕上，“母亲怀抱着孩子”

我们知道抗战期间有许多爱国青年从全国各地来到延安，他们在宝塔山下、在延河边上激情澎拜地歌唱，在延安窑洞里如饥似渴地学习，认真地进行整风，也有很多人相继走上了抗日的前线。这些人在1949年后都成为功臣，享受了鲜花和掌声，占据了各路要津。

有多少人知道，延安以外，还有更多的热血青年学生响应政府号召，投笔从戎，共赴国难，绘成了“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壮画卷；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个苦难的年代，还有一座西南联大，师生不仅要忍饥挨饿，还要整日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却弦歌不辍。就是这么一所只有8年历史的临时大学，培养出了3个诺贝尔奖获得者、150个两院院士，无数个人文社会科学大家。

毛泽东在1938年5月底发表了《论持久战》，自是高瞻远瞩，被赋予抗战丰碑式的意义。但1949年后出生在中国大陆的人有几人知道，早在1937年8月，国民政府就提出的“持久消耗战略”和后来提出的“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为大胜”战略，为伟大的卫国战争确立了正确的战略方针。

而蒋介石在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后的12月17日发表的《告全国国民书》，更是号召全国军民放弃一切和谈幻想，坚决地、不能有丝毫动摇地团结抗日，再次明确提出了“持久战”的战略方针，谓：

“中国持久战，其最后决胜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各大都市，而实寄于全国之乡村，与广大强固之民心。我全国同胞诚能晓然于敌人鲸吞无可幸免，父告其子，兄勉其弟，人人敌忾，步步设防，则四千万方里之国土从内到外皆可造成有形无形之坚强壁垒，以致敌于死命……最后胜利必属于我。”

 

(引自《南渡北归》)

二战期间，敦刻尔克大撤退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但被著名教育家晏阳初称为“东方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今天的国人有几人能讲得出来？

《南渡北归》记载：从1938年10月23日，即武汉沦陷前两天，爱国人士、民族资本家、重庆民生公司的掌舵人卢作孚到达宜昌坐镇指挥宜昌大撤退，到12月上旬结束。

“此次抢运的物资，相当于民生公司战前1936年全年的运输总量。直到宜昌沦陷前，民生公司运送部队、伤兵、难民等各类人员总计150余万，货物100余万吨，其中包括2万吨空军器材和广东炮厂的物资。

正是得益于这次大抢运，一批现代化的钢铁厂、兵工厂和纺织厂，在山河破碎中又于长江上游大后方相继建立起来，为中国政府组织反攻和夺取整个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日本军方后来在检讨武汉会战得失时，才认识到此次中国军民拼着性命抢运战略物资在整个战争中的意义，并慨叹道：‘假定昭和十三年(1938年)攻占武汉作战的同时就攻占宜昌，其战略价值就大不一样了……’

声名远扬的民生公司在战火纷飞中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留下了一段光芒四射、千古不朽的历史荣誉，卢作孚本人也于1939年元旦获得了国民政府颁发的一等一级奖章。”

这段本应彪炳史册的光辉一页，似乎随着长江水无声地流走了。

卢作孚雕像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文学艺术作品和媒体，面对抗日战争的另一面，缺席了，失声了。八年抗战史遭遇了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修正主义的无情戏弄与挑战。本应是全景式、史诗般的伟大抗战被抽走了多少有血有肉、可歌可泣的历史记载！

要求日本正视侵华历史，我们首先要正视抗战历史，克服党争和意识形态带来的偏见，还原历史真相和公道，以告慰抗日先烈在天之灵，也启迪我辈后死，更为统一祖国大业奠定历史的基础。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责无旁贷，且时不我待！

在章东磐、方军等民间抗战历史学者的田野调查中，我们看到在世的抗战老兵为数不多了，且都生活艰难，垂垂老矣。但也正是从这些老者、老英雄的口述史中，我了解了过去闻所未闻的另一个抗战，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感人，以至于让我常常泪流满面。

抢救抗战史，绝不是危言耸听！

说点高兴的事。据新华社报道，2014年7月7日，在卢沟桥畔中国人民抗日纪念馆举行的纪念全民抗战爆发77周年仪式上，习近平总书记同参加过抗日战争的新四军老战士焦润坤、国民党老战士林上元，以及两名少年儿童一起，为独立自由勋章雕塑揭幕。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那些几乎一辈子顶着国民党污名的抗战老兵，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合乎逻辑地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应该让世人知道，在抗战期间，不管是八路军新四军，还是所谓国民党的抗战将士，他们是战友，都穿着一样的衣服，顶着一样的国徽，喊着一样的口号，在同一条战壕里并肩作战，共同御敌。

在那个年月里，既有延安和敌后游击战的艰苦卓绝，也有重庆和正面战场的气壮山河；有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捷的扬眉吐气，也有淞沪会战、忻州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衡阳保卫战等大战的可歌可泣；

有狼牙山五壮士的宁死不屈，也有上海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虽败犹荣和中条山八百壮士的视死如归；还有堪比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湖北宜昌石牌保卫战……八年抗战的历史远比我们六十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内容要复杂、丰富、壮阔和感人得多。

自尊者人尊，自重者人重，自敬者人敬。八年全面抗战，应该得到全面记录和反映。对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每一场战役、每一次战斗、每一个战场，对在那场关系中国命运的大搏斗中喋血沙场、为国捐躯、做出贡献的中华儿女，不管他们当初具有何种信仰，属于何种党派，后来命运如何，都应该给予高度的肯定、尊重和敬意。

笔者已经注意到国家在这方面正在作出努力。央视四套和央视新闻频道从今年7月7日开始，到9月3日，每天都要播出有关抗战的历史资料，包括国民政府抗战的资料。前不久，央视四套还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五集电视专题记录片《腾冲，腾冲》等。很多过去或讳莫如深、或被忽视的抗战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产生了很好的反响。

全面抗战，必须全面记叙和反映，不能自说自话，更不能对历史随意和刻意地进行剪裁。八年抗战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和道德高地。客观公正、真实全面的记述抗战史，就是在谱写中华民族的正气歌。对此，我们抱有更大的期待。

2015.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