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知青坟——他们永远扎根在农村

来源:红色边疆荒友家园 作者:大余 时间:2017-12-05 点击:
赣西北边陲,崇山峻岭,岭苍崖秘,秘山秘水,水蜿溪蜒。
凹形小山村,沿山脚无规则座落着10几栋老屋30多户人家,丁姓居多。如今屋空人稀,尽见妇孺,壮汉全外出了打工。村口左侧有座不高的小山岭名曰“雷公岭”,相传很久以前岭上有颗古樟被雷电击中焚毁,留下此名。
雷公岭自封山后灌木茂密,松衫葱绿,野兔筑窝,腐叶如絮。



雷公岭已无路可行,清明来临之际,我在村里土根老表家借了把茅刀上山开路,狗角刺划破我手背的皮肤沁出殷殷鲜血,狼牙刺把我的裤管勾扯出不少线纱。爬上半山腰,气喘吁吁,满头热汗。我用茅刀费力拨开乱草,找出一座矮小孤零零的坟包。我把坟头前的杂草杂木砍掉,不要挡住远望的视线,不要挡住逝者生前的愿望。坟前一块小小的青石板权作墓碑,墓碑已倾斜,青石板上雕刻的字,经过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字迹模糊,我用手掌擦掉污垢,尚可辨认:知青虞小黛  之墓  生于一九五四年七月八日  卒于一九七三年四月三日。当地村民并不在雷公岭上葬坟,认为不吉利。知青虞小黛选此岭而葬,因岭前开阔,东南朝向,朝向着东海岸边的黄浦江。
我在小黛姐坟前哽咽,难抑悲凉。我叹息美之短暂,痛悼春之早殇。一个19岁生日还没来临象花一样鲜艳的女孩,一个从上海大都市来到着偏僻贫穷小山村的知青,默默清苦地躺在这里34年,小黛姐你在地下冷吗?你的灵魂回到过魂牵梦绕的故乡大上海吗?和你爸妈团聚了吗?还记得我这个小弟弟吗?小黛姐,小弟弟有愧,34年中只是第二次来看你,你曾很喜欢我母亲炒的南瓜子和花生,吃得是那么有味和香甜,把一脸的幸福留给了我母亲,把一脸的笑意留在我心里。今天我给你带来的南瓜子和花生,可惜不是我母亲亲手炒的,我母亲也离世8年多,是我从炒货店买来的,可能没有我母亲炒的香。小黛姐,我也很喜欢你从上海南京路冠生园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当你用纤纤小手递给我,接过你带着体香的奶糖,轻轻入口,甜在嘴里,醉在心上,让我知道了世界上有如此甜蜜诱人的东西,猜想着上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妙都市和美丽天堂。13岁情窦朦胧的我,对你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和心音。今天站在你墓前,希望坟茔下的你,早已化着一抹彩云,与蓝天共舞;早已化作一个美貌仙女,在天宫里养兔种花,过着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没有贫富差距没有烦恼舒心惬意随心所欲的小资日子。
虞小黛一九七零年春与6个上海知青(3男4女)在敲锣打鼓喜气洋样的热闹气氛中被送到这个小山村,她是4个女知青中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在我当时有限的见识无限的无知里,我认为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她凤眼明眸,既有江南女子的轻盈葱灵,又有上海都市的洋气风情,名字中有个“黛”,气质中有《红楼梦》中黛玉的敏感忧郁,命运中有黛玉相似的悲惨宿命。
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娇小姐,过惯了锦衣玉食式的富裕生活,怎耐农村广阔天地的摔打?怎经风雨毒日的摧残?在高强度的劳动中怎能适应和吃得消?挑谷子其他女知青挑上78----80斤能挺住,她挑上50斤摇摇欲坠。红薯当饭,没有油水的萝卜当菜,吃得她花容失色。简陋老屋的宿舍里群蚊飞舞老鼠唱歌,使她难以安眠。这里是修地球的场所,不是艺术家的摇篮,她在这里的价值不抵一个文盲,她在这里的作用不及一个村妇。
虞小黛从小受母亲艺术熏陶,在少年宫的芭蕾舞队中是拔尖之苗。她把她的舞蹈细胞,毫不知觉的用在了劳动生产之中,听社员们议论过,虞小黛插秧和耘禾,那么优美和有韵律,不象在劳动,倒象在表演。我清楚记得一个细节,有次看见虞小黛在晒谷场上弯腰系鞋带,连弯腰系鞋带的动作也有一种特殊美感打动我心。
虞小黛的到来,象一朵稀世之花,盛开在小山村,花美之誉,远传村外。山民都在惊叹上帝神手造人,能造出这样的美胚子。有一段时间,村里常有些陌生男人来访,有的来走亲戚,有的来找知青,有的来采草药,有的来买鸡蛋,有的根本就没什么理由。虞小黛的美,大队民兵连长,一个彪壮如牛、形如黑塔的汉子,曾当众放言:“要能和虞小黛睡一觉,第二天拉去枪毙也值了!”歪嘴生产队长在虞小黛刚来时对她有些欣赏和照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仅在生产队的集会上经常点名批判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脱离群众,表现极差,劳动安排尽给她小鞋穿。有人说队长捅破窗户纸偷看虞小黛洗澡被她发现,挨了顿臭骂;还有人说队长对虞小黛有过不轨行为,但没得逞。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天地练红心”,小山村不是虞小黛能够持久生存的地方,刚来的第一年还见她有些笑容,体态容貌变化不是很大。第二年脸上的笑容已远离,肤色气色大不如前。很多个夜静人深的时刻,女知青宿舍常传出哭泣声,从声音能辨别出是虞小黛,只有她才没有毅力压抑住长夜里孤寂悲苦的心声。
虞小黛喜欢到我家来串们,她可能觉得与我母亲接触没有太大的距离。我家从县城下放而来,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和善好客有优良美德的女人,气质里仍留有城里人那些感觉得到说不出的东西。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我爸偶尔从城里过来带了零食,我妈都会毫不吝啬的给虞小黛吃。有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虞小黛和我母亲象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女聊家常,虞小黛带上海方言式的普通话我母亲听起来有点吃力,我母亲偶尔听错她词句的意思,虞小黛会孩子气的笑一笑,也不更正。两个人没什么话说时,虞小黛就静静地看着我母亲纳鞋底。



 
那时,我有一支小竹笛,能吹一些简单的革命歌曲。是虞小黛教会了我《南京之歌》《小路》《三套车》等当时违禁但在知青中很喜爱、流行的歌曲。当我吹奏这些歌曲熟练了,有进步了,在乐曲中有了技巧,会得到虞小黛的赞扬和鼓励,我心里甜滋滋,对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有深深的好感。她有舞蹈天赋,有很深的芭蕾舞基本功,但在村里,谁也没见过她任何一个动作和表现。只是有一次我和她聊到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时,在我强烈的好奇心和要求下,她用穿着白色塑料凉鞋的脚,尖起脚,做了个芭蕾舞造型动作给我看,使我大开眼界。以后我常常想,为什么她从不在山村里谈论和展示她喜爱的东西,可能她认为在这样的地方和环境下谈芭蕾,是对高雅艺术的亵渎和糟蹋。
到了下放的第三年,农村的艰苦生活虞小黛再也难以忍受和坚持,当时知青回城的政策还没解冻,知青不能靠正常的渠道回城。她听到可靠消息说,如果有县医院的病况证明,可以回上海。当时有不少知青用各种方法故意弄残自己的身体,有的知青砸掉手指脚指,有的烧伤自己,虞小黛不知听了谁的主意,说吞石灰可以弄成严重的胃病。
可怜的虞小黛,一心想着回上海,想逃离苦海,想去寻找和探望自己唯一的亲人——父亲,迫不得已用一种这样可怕的手段来弄病自己,用一种极傻的方式来葬送青春。不知她吞了多少石灰,吞下石灰后胃穿孔大出血,知青战友们,还没送她到县医院,就没了气,一朵美丽之花,凋谢在赣西北这个不起眼的山村里。她临终说出最后四个字是:“我要回家”。她这样做,不仅没有走出小山村,而且永远留在了小山村。
听说虞小黛的母亲死于文革之中,她母亲是一个沪剧表演艺术家,惨遭迫害。父亲是上海市委一个高层领导,在新四军里和刘少奇共过事,文革期间一直身陷囹圄,杳无音信。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被一个错误的历史浪潮,席卷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如花年华,魂断山村。我不知道文革后虞小黛父亲的命运如何、是死是活?我不知道虞小黛当初6个知青战友国家改变了政策返回上海后状况如何?虞小黛一直呆在赣西北的雷公岭上,孤坟一座,野草围裹,魂凄魄悲,仰天哭泣!
在以后34年里,我数次到过上海。当静立在梦幻迷离的黄浦江边和漫步在霓虹闪烁的南京路上,我理解和明白了虞小黛迫不及待想回上海的原因。当年下放时7个知青家都在南市区,我有空特地到南市区的石库门和弄堂里转转,希望能奇遇与虞小黛一起插队的6个战友,希望从他们口中了解虞小黛家中的情况,希望了却虞小黛想回家的心愿。有一次在城隍庙排队买南翔小笼包还认错了人,有个排在前头的秃顶中年男人很象知青范双平,想想这是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真正的老上海居民,南翔小笼包再有名也不会象我们一个没见过世面、想尝美食的外地人来这里排队。
知青虞小黛坟头向着东南方向,遥远再遥远的的天际——那里是繁华大都市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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