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节 40 散文《华舍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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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浙江绍兴市西北约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个江南古镇华舍镇。我从未去过那里,只是从网上查到,萧绍运河流经那里,缓缓向东南流入钱塘江。华舍古镇当年也许是有城门城墙的吧,因为有个朝东台门在我五六岁时就记得。那里虽不是我的故乡,却是我十分牵挂的地方。它是我的乳母徐月英的故乡,也是她晚年居住的地方。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古镇已经新楼林立,华舍朝东台门早就没有了城门。一直想去却没有成行,寄信也寄不到了。听说如今曾经住在那里的乳母已经离世三年,给我留下了永久的遗憾和思念。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搬家住到浦东,她退休回老家居住,他们这里也经过了旧城改造地名有变化,双方通信联络中断,我和她失去了联系。九十年代我到她退休时的单位西郊公园打听,只知她去了小儿子家带孙子。我先生曾经在去绍兴旅游时试着查询,也终无果。没有送乳母最后一程,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愧疚。据说他大儿子也在多年前患肠癌去世,没有子女。
我的乳母徐月英,不光对我有养育之恩,她无言的身教,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终生受益。
听父母说,徐月英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的。那时我母亲生我早产一个月,身体虚弱住院治疗,却不料遭遇意外-----我父亲厂里搞运动,他被怀疑账目不清,被隔离审查;母亲遭此意外打击,突发严重的抑郁症,没有能力喂养我。一周后我父亲被证实是清白的放回家来,我却已经遭了殃。父亲看到我被放置在医院的暖箱中嗷嗷待哺瘦小虚弱,啼哭无力,便委托病房家属找个奶妈。
刚好徐月英因丈夫因病去世,家庭没了经济来源,儿子也满周岁了,刚从绍兴来到上海找工作,便来到我家。
月英妈妈才27岁,长得清秀白皙,文静少语,干活手脚麻利,救了我家的急;不光是父亲松了口气,可以照常上班了,连我家的邻居都夸奶妈好。她与我母亲同年稍微小点,我母亲视她为妹妹,她却总是尊称我母亲为师母,称我父亲“先生”。
我得到了月英妈妈的悉心照料,人也胖了,黄黄的脸色红润起来,我母亲的病也很快得到好转可以正常上班了;家里又来了母亲的姐姐。我二姨妈离婚了却带着身孕过来,在我家生女儿坐月子,给月英妈妈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实在忙不过来,她就把她小妹妹从老家叫来,在我们家帮忙。我母亲后来又怀上了我妹妹。等我妹妹出生,姐妹二人忙得不亦乐乎。月英妈妈尽心尽力,让我们家渡过了紧张阶段。
直到母亲去上班,把妹妹带进船厂托儿所,我进了海运局幼儿园,月英妈妈才轻松点,让她妹妹去了香港投奔她兄弟。
二姨妈又准备结婚了,于是就把湖南老家过来的、离婚判给她的大女儿送到我家。照顾表姐的重任落到了月英妈妈的身上。表姐来时浑身长满疥疮,内衣都脱不下来。月英妈妈帮她洗衣服、涂药水,全身收拾干净,带她看病治疗。从此我们家等于多了个孩子,月英妈妈也对这个自幼缺少呵护、照料的孩子多了一份关爱。
月英妈妈在我家一共待了七年。她很爱干净,把屋子收拾得有条有理,把我们三兄妹都照料得妥妥帖帖。我们一家大小都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甚至是家长。我们都爱吃她做的绍兴风味的菜,梅干菜烧肉,咸菜毛豆,竹笋冬瓜汤;爱听她给我们做规矩,早睡早起,不吃零食。她从来没有一句高声粗语,总是糯糯的吴越软语,绍兴口音。她从来没有对我们几个孩子斥责过一句,哪怕孩子们做了错事;也没有抱怨过家务重、孩子不听话难带,或者工资低。她总是表扬我乖,懂事,她觉得我妹妹聪明伶俐健康活泼得到父母宠爱,而我是个特别可怜的病鸭子,所以需要她更多的呵护。
记得有一次她烧了一壶开水从厨房到卫生间去灌热水瓶,准备给我和妹妹洗澡。冷不防活泼好动的妹妹从大房间奔出来,口里还喊着“奶妈奶妈”一下撞在滚烫的开水壶上,烫伤了背部。月英妈妈惊慌不已赶紧带她去医院挂急诊,等我父母回来她一连声责怪自己不当心。幸好父母都没有一句责怪她,只说孩子顽皮,下次当心点。但是月英妈妈很久都自责不已。这样的主仆关系真的是非常难得,遇到别人家可能会产生纠纷。除了我父母宽容厚道,也可见月英妈妈一贯的为人让父母信任、理解,知道她是把这里当成家,把我们当成自己孩子。
最不容易的是1958年厂里动员干部下放农村支援农业。我父母双双报名响应,还把户口也迁到乡下。这是许多人都极不愿意的,所以厂党委书记给他们俩带上大红花,敲锣打鼓送到西郊乡马桥人民公社。家里就只剩月英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她担负起我们的日常生活,吃喝起居,担子更重了。
父母两年以后才得以回到上海。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父母基本上没怎么回来过,每个月父母托同事带来生活费,我们三个孩子就是跟月英妈妈一起生活。我们竟然比父母在时生病还少些。后来据她说是因为我们零食吃得少,公共场所去玩得少,生活有规律。母亲把家里经济大权都交给了月英妈妈,包括伙食费的开支、孩子的衣服添置、水电煤房租等,都交由月英妈妈打理。因为我母亲工作忙,也向来不善理财,对孩子花销、老家长辈都手头较松,总是用不到月底要亏空,而月英妈妈能省俭,计划开销量入为出,到月底总还有结余。
月英妈妈和母亲形同亲姐妹。月英妈妈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几乎没文化不识字,母亲每天晚上亲自教她,后来还送她去居委办的扫盲班学习,让她终于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
月英妈妈没特殊的爱好。但是她其实又能喝酒也会抽烟,没事的时候一格人静静坐着,点一支很便宜的烟,抽几口,慢慢地想着心事。她很内向,从不象有的保姆东家进西家出串门子,在上海除了在我们同一个居民新村当保姆的也是绍兴人的王妈,似也没有别的小姐妹。我小时候始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很有自己的主见。
在后来提到我那个在我家坐月子的二姨,月英妈妈就说,你姨妈那么聪明漂亮文化又高,找的那个老山东干部却长得很难看,一脸络腮胡子,还动粗打人,我都看不上;你姨妈怎能找那种人,难怪要离婚。她还说,姨妈身体好能吃能睡奶水多,小孩白白胖胖,比你小却看上去大很多,你又小又黄又瘦,却不肯吃姨妈的奶。
我后来知道其实月英妈妈也出生在小康人家,她父亲家是在绍兴城里开丝绸作坊的。可是那年头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她很小就帮家里干活挣钱。结婚后男方也是开染坊的殷实人家,门当户对;只不过她丈夫年纪轻轻染上肺结核,不到三十岁就撒手人寰,撇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儿子。
她丈夫去世后,夫家对她并不好,她不愿意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于是她把两个儿子送回华舍娘家,自己到上海来谋生,可算是柔中有刚、自强不息、有独立性的女性。
月英妈妈善良文静,长相清秀,不会没有异性看中她。她也完全可以重新嫁人成家。可是为了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儿子,她一次又一次放弃了。她曾说过,若找了人,就会属于别人家,无法全力负担这两个姓张的孩子和老外婆,还是算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正逢上海的城市建设轰轰烈烈。母亲看到外面招工的信息很多,就对月英妈妈说,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当了工人,就有了劳保,虽然目前工资与在我们家差不多,但是将来老了可以享受退休金,不需要靠子女,你是否考虑去。当然如果你不想去,永远在我家都可以。我们和父亲也都希望她继续留在我们家。
可月英妈妈思前想后,觉得我已经上小学读书,里弄里有居民食堂可以提供饭菜;我家里少了她,问题也不会太大,觉得母亲这样说也是为她考虑长久,于是就出去找了工作。是到西郊公园。那里虽然离我家远了,但是最大的好处是包吃、包住宿,工资也比市区的工厂高些。
月英妈妈走的那天,我们都舍不得,五岁的妹妹更是大声啼哭,哭得非常响,抱住奶妈的腿,说“奶妈不要走,奶妈不要走!”哭得大家都很伤感,月英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英妈妈说,我会常来的。
后来她果然还是隔一段时间来我家走走。那时交通不便,从西郊公园到我家很远,要换三部车,上午出来下午回去就要花一天时间,她为了省车钱都是走一段路只换一部车。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她上班的工作是种花种草,跟当农民差不多,也很辛苦,脸也晒黑了。她来一次确实很不容易。
每次来,她总问我功课怎么样,是不是经常生病缺课。听说我学习成绩好,她很高兴。还让我帮她给家里写信。内容总是那些,比较简单,都是要两个儿子彼得、安德要懂事、听话不要淘气,要孝敬外婆,好好读书,要听舅舅舅妈的话之类,作为小学生的我还能胜任。
自从她走后,母亲曾经找过几个帮工阿姨,来帮我们洗洗衣服。打扫卫生,或者做个饭。可无论谁,来的人怎么都不能跟月英妈妈比。我哥哥还好几次跟后来的帮工阿姨发生过矛盾争吵。哥哥说人家凶他打他,命令他干家务;阿姨说哥哥懒,不尊重人家还调皮捣蛋。也许是因为月英妈妈对我们太好,其他的人都没法跟她比了。
后来我们干脆在居民食堂搭伙,不请人了。直到文革以后,我们家受冲击,还没断掉与她的来往。有亲戚朋友从外地来,我们就带去西郊公园玩,顺便看看她。她工作勤奋,从种花的园林工被调到食堂当炊事员,同事关系也很好。我看到她在公园附近的职工宿舍里住,条件还不错,在宿舍前的空地还种点菜。也有男职工非常愿意和她交往,并主动来帮她做些重体力活。但是她对我说,从来也没有打算再婚。
我上山下乡以后,曾经帮她打过两只樟木箱给他儿子结婚用,她也会带些家乡的土产来看看我们。他两个儿子,大的因为是城镇户口也要下农村插队落户,就去当了养蜜蜂的农工,整天在外奔波挣些辛苦钱。小儿子进了丝绸厂做财务,稍微好些。
我婚前特地带男友去西郊公园请她作参谋,她说看上去还不错,蛮老实本份的;给了个合格的印象分。后来她也来过我们的小家庭做客,看到我没有公公婆婆,便说等我的孩子出生帮我带。可是不久她儿子就来信喊她去了乡下。
本来她退休时儿子可以顶替到上海来,西郊公园还打算给她分房子,但是她两个儿子都不愿意来。她只好回去了,把户口也迁回去了。我们都觉得可惜,但是他们对母亲也都很孝顺,让她晚年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
她以前曾经说过,以后我老了,也不想麻烦儿子,就住你家,给你带孩子,我没有女儿,你就是我女儿。
遗憾的是,我婚后住房条件和经济条件都没能让她实现这个心愿。后来因种种原因也没有与她保持来往,没能给她养老送终,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2008年我与同事去绍兴旅游,却因为没有详细地址而打听不到她儿子家。其实我应该找到华舍她的娘家,总可以问到她下落的。
令人欣慰的是,月英妈妈晚年安逸,活到87岁平和安康, 也是子女的福分了。
华舍,我还会去吗?我不知道。
月英妈妈和我的母亲,她们这一对老姐妹,都是我最亲的亲人。虽然她们都离去了,但是她们的血脉和人品、秉性,都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她们留给我的是无尽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