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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马桥词典》之两篇
 《马桥词典》之两篇
(一)飘魂
韩少功(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知青)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肉吃,他把满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父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肉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呵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肉。谁都不愿意接受兆青身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父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肉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肉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粑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愤,居然操起一把草刀就到岭上去,要找白衣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
  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燥热!”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水,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一“双”就是指两口水。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操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强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鸡,还有一次是白衣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操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白衣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水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水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干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色。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
  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捡点地上的树枝草根当柴禾,扎成一束,抽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鸡,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口信,那个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要穿好鞋子。
  这是一种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马桥人对“飘魂”者的暗示。
  在马桥语言中,飘魂是指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我多方打听之后,知道所谓飘魂大体上分两种情况:
  (1)有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了,据此可以知道,这个人魂魄出窍,快要散发了。后面的人如果好心,当去警告飘魂者,只是不可直说,不可说破,比如问一问:你刚才跑得好快呵?你失了一双鞋子没有?诸如此类。对方一听这话就心中有数,流逝回家去烧香,去牺牲,或者请道师来驱邪,尽力免除灾祸。
  (2)有时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梦见自己被阎王差遣,去取别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熟人。醒来之后,也必须遵照不可说破的原则,对那人给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说破的话,也必须双双离开地面,比如爬到树上低声耳语,以免土地公公听去,告到阎王那里,惹得阎王动怒。对方听到这种警告,只会感激,决不会生气。但也不可有任何礼物答谢,不可有任何被阎王察觉的蛛丝马迹。
  现在,水水那个梦婆既然说到了鞋,情况当然十分紧急。只是水水的娘家离马桥太远,捎口信的人赶回马桥时已经晚了—步,口信还没有捎到,兆青就失踪了。村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前一段关于白衣人的事,又打发几个人到岭上去。最后,兆青婆娘那破嗓门沙哑的哭声,顺着风从岭上碎碎地飘下来。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经飘出。他死得很惨,仆倒在溪水边,整个一个脑袋砍下来,泡在丈多远开外的水流里,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蝗。这件凶杀案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里的公安,来了一些干部查了又查。干部们火焰高,不相信什么飘魂不飘魂,不相信什么命不命。他们最初的估计,是山上来了国民党空降的特务,或者是被平江那边来的偷牛贼下的毒手。为了安定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谣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气力破案,到处神神秘秘地搞调查,录指纹,还把可疑的地主、富农分子斗了一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公社还安排民兵晚上轮流站岗,严防再次出现类似的惨案。
  站岗是一件很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夹着一支梭标,两脚冰凉,不时蹦跳一阵让脚尖恢复感觉。我听到通向天子岭的路上有嚓嚓的脚步声,汗毛倒竖地再听一阵,又没有了。我躲到避风的墙角,仍然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哆嗦。犹豫一阵,再退几步,回到了房里,隔着窗子监视外面的夜色,权且作为一种变通,还算是在执行任务吧。最后,腿还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窝瞥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地钻进去,半躺在床上,打算不时朝外瞟一眼,不忘记继续保持革命的警惕。我担心窗外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人的飘忽。
  我一个迷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没有看见一个人。牛栏房那边有例行的吆喝声,是有人准备放牛了。一切平平静静。
  也没看见有人来查过哨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我后来调到县里工作,有一次碰到盐午进城来买油漆,谈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种猜测。盐午说,他当时向公安局反映过,兆青肯定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准确地说,是误杀性的自杀。他的看法是,他为什么死在溪边呢?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肯定他发现了溪里有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藏在石头缝里,用草刀的木柄去戳。他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腰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二)马同意
 
  仲琪一直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一个蛋大的领袖红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胸口,早已不时兴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肩上。一般来说,他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胸口还老是插着一支水笔。当然不会是买来的,看那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就知道是废品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一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我印象里,他从没有当过干部,连贫农协会小组长一类的角色也没有当过。但他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发票、收条、工分薄、账本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的五字真言。又一次复查拿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账,一不留神,发现收据已经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神色审慎地落款。
  复查气恼地说:“写你的祭文呵?哪个要你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你是队长还是书记?”
  仲琪笑一笑,“写两个字割了你的肉呵?正正当当买的鱼苗,还怕人家同意?你说,你是不是偷的鱼苗?”
  “我不要你写!就是不要你写!”
  “写坏了?那我撕了它好不好?”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罗?”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你写字的地方!你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你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当众抖了抖“你们看,我还有跟他算账。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也来签字。”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你不报就不报罗。”
  “那你写同意做什么?你脚发痒?”
  “我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那我改一改好不好?”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你写的字屙屎变呵?你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你是狗屙屎,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你才是狗。我就不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做的,肉也是要吃的!“
  “你有钱,你拿去报!我今天非要你报不可!“
  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一个银镯子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今天就是同意定了!你给我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人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才哄笑一阵,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想到把他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得管用不可,把银镯子都拍出来了。
  这一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从此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的同意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哪一块纸片可以逃脱他的水笔,可以逃脱他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拼命躲着他,一听到他呱嗒呱嗒的套鞋响,一看到他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的东西收捡起来,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他只好装作没有看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可以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我们知青的信件。于是,我的每一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候还有他鲜红的指印。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午,趁他打瞌睡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入水塘。
  两天以后,他的胸口又出现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发亮,让众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