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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一天干活 》



 
早上起来,才知道自己住的屋子,是个名符其实的“牛棚”。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听说在解放前是个开了几十年的小饭馆,可见年代久远。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早已破旧不堪无人居住,于是分给了一家土改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子女”。直到知青下乡之前,这家“地主子女”还住着。为了给知青让屋,队里叫他们住到自己兄弟一起去。只有队里的一头牛还关在这里,因为暂时没处安顿。于是这一大间屋子就隔成了几间,一间是男知青宿舍,一间是女知青宿舍。女知青宿舍的外面便是大灶头,旁边用木栅栏拦住的地方关了牛。夜里牛吃草、拉屎撒尿的的声音,女知青宿舍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仅一板之隔,而且没隔到顶。昨夜我们太累,睡得很死,所以没有听到声音。而一早,那牛棚特有的腥臊味便扑鼻而来。我把它叫做“牛棚小套间”。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恶梦,梦见有小偷从上面爬进来偷东西,幸好那时候乡风淳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而且白天出工连大门都不用锁。房间的窗子其实只是个窗洞,既没有玻璃也没糊纸。
从窗口看出去时候山坡上的小路,后面一排的房子比我们高,他们站在门口就好象站在我们头上,只能看见脚。原来流源村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排一排的房屋,前排低,后排高,一层一层高上去。屋子里又暗又潮湿,土墙上留下几十年烟熏火烤形成的黑色,墙上还爬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虫。这与我在上海住的明亮宽敞整洁的有着打腊地板的楼房有着天差地别,真令人难以想象。可人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由于脑子里装着“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这样的豪言壮语,所以很快就习惯了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而且从小就有的、经常通宵难眠的神经衰弱的病症,竟然不治而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一倒下便睡着了,喊都喊不醒。
早饭是籼米干饭,不象在上海早上是吃泡饭的。这是为了干重体力活而必需的。第一次有点吃不惯,还自己往里加了点开水。烧火是大灶,烧很粗的松木和杉木。我觉得很浪费的,这么好的木材,可以做家具,在上海买都买不到的。喝水是井水,井水很深,挑水也要走一段路,还要爬坡,也挺累人的。不象上海笼头一开就是自来水。对从大城市上海来的人来说,一切是新奇的,可到了后来,挑水做饭就成了在漫长日子里的艰苦乏味的艰难劳作,而且是无法省却的每日必修课,哪怕病得爬不起来。
早饭后,我穿哥哥的旧衣服——藏青色的四个口袋的学生装,挎上班长命令必须带上的毛主席语录包,系上垫肩,便和全队其他十一个知青一起出发了。第一天的农活是上山砍毛竹。刚开过扁桃腺一路旅途劳累根本未休息过,身体未复元,自己知道很虚弱,可下乡第一天干活,怎么能不去呢?那会给知青同学们,特别是老表们留下一个“娇气”“怕苦”的印象的,我硬撑着和大家一起出发。前几天都是靠几片饼干沾口开水填肚子的,没好吃过饭,根本没力气,所以一出门口就眼冒金花,腿脚打颤,但我没想到打退堂鼓,坚持和大家一起上山了。
一路上,风景非常秀丽,山路两边郁郁葱葱,偶尔还有一两个枝头已经开出了映山红花。我高兴地摘下来,拿在手里,走路时一甩一甩的。后来觉得不方便,就干脆插在了头上。引得和我同样年龄却故作成熞相的班长用责怪的口气说:“象个小人.。”我不理会,照样一路采花,心情比逛公园还好呢!可越走越累¦渐渐就落后了。才不大会儿,罩衣穿不住了,再过一会儿,毙衣也脱下来了,到后来,衬衣也湷透了。三月份的天,在上海还是穿棉袄,这儿却穿剕衣了。
好容易到了竹山,便开始砍伐。第一次握柴刀,又重又钝,砌了好几下才在竹子划了道白印子。老表见我砍不下来,便“啪啪啪”三下五除二帮我砍了一根,而且对我说,你就扛一根吧。我看见别的知青的毛竹似乎都櫔我粗,还有人一下子扛两根的,而老表多是两三根。但我不敢逞能,因为上山的路我已领教了,回去的路还那么长,能跟得上,坚持到家就不错了。于是就扛上竹子往下走。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往山下走并不轻松。开始还行,渐渐地就有点支持不住了腿打颤,眼冒金花,嗓子冒火。幸好前面的老表说,“上海阿拉”刚来,吃不消,别累倒了,停下歇歇脚吧,于是一声长长的“吃烟啰”传开来,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长长的扛毛竹的队伍便停了下来。“吃烟”就是休息的意思;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抽烟。也许一方面是山林里不好抽烟,怕火灾,更主要的原因是老表们没钱买烟吧。
老表们纷纷用木杈子撑住竹子,把它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便能轻轻松松地坐下休息了。这木杈很结实,很有用,在他们扛着竹子走的时候,也叉着,但同时扛在左肩这边借平衡,于是有一部份竹子的重量移到了左肩,这样右肩就不至于太累。当他们走得快时,竹梢一颤一颤的,木杈一闪一闪,腰一扭一扭,十分协调,似乎是多远的路都能使出劲来。而知青们没有木杈,休息时便只好弯着腰把竹子放在地下,上路时再弯腰扛起来放到肩膀上,走路时由于只有右肩吃份量,所以要累多了,越到后来越扛不动,腰背也直不起来了,右肩也肿了。有的知青便央求老表帮着做一根木杈。老表们从路边的树丛里,挑选那种合适的茶树,粗粗短短有分叉的那种,劈里叭拉三下二下,就砍好一根木杈,交到知青手中,于是知青便会感觉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一些,脚下的山路也好走了一些。
最狼狈的还要属我,扛着一根最细的毛竹,象个尾巴跟在最后面,还紧赶慢赶跟不上趟,心跳个不停,腿脚打颤,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硬撑着,不能把毛竹扔在半道上。有的同学在上海时,家住棚户区,要到公用给水站挑水,还多少锻炼过一点,或者买过米,拖过地板;而我,从小家里请了保姆,我没干过什么重体力活,所以更觉累。加上又是带病爬山,这近十里的山路和这根毛竹对我来说,简直是千斤重担了。几次有点支撑不住了,但我心中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甚至想到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想到了上甘岭……
中饭是早上烧好了带来在山上吃的,菜又是上海大头菜,很咸,身上背的军用水壶里面的开水已喝干了,这会儿口渴难忍,正当我嗓子眼冒火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在一个崖边围拢来。我不知原由,也走过去。原来那是一眼山泉,面上有枯树叶、青苔,里面有死蛤蟆,小石块。这水能喝?我充满疑虑。母亲是中学保健老师,从小叮嘱我要喝开水,不喝生水,勤洗手……,这水喝了会生病吧?可老表却说:冒事,绝对不会喝坏肚子,这水是甜的呢。于是渴极了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学着老表的样子用手舀水喝。我将信将疑,可实在口渴难耐,便捧了点水润润嗓子,感觉却是舒服极了。其实水还是很清的,也很凉爽,我又喝了一口,感觉比在上海喝冰冻汽水还解渴,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一下子流入腹中,顿时觉得精神好些了,力气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我跟着队伍继续往山下行进。一路上,我低头留神注意着脚下的石板路,生怕一不小心就踏空,摔下去。前面有同学说:从这里望下去,风景多好啊!我放眼一看,真的很美。透过疏疏密密的竹林,看下去,山下是一大片一大片层层叠叠蜿蜒环绕的梯田,种着茂茂盛盛的红花草。红花草已经开满了紫红色、玫红色的小花,在绿草的衬托下,格外鲜亮耀眼。也有的地里开满金黄色的油菜花。风一吹,油菜花和红花草摇摇晃晃的,象大海的波浪,一浪一浪地排过去,给静谧的原野增加了生气和活力。有的田里红花草已被翻耕下去,田里放满了水,已准备撒种播谷了,于是那田便像一面大镜子,倒影着水面上湛蓝的天空。
太阳快要下山了,风吹过来,脸上的汗水快干了,山林里一股松木、樟木、杉木和竹叶混合的清香味飘过来,引得我不由得深深吸了几口气。山区真是风景如画啊!可惜没有照相机,不能拍下来。再说实在太累了,要赶路,也不可能再欣赏下去了。
好不容易把肩上的竹子卸下来,已经像一滩泥,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总算到家了,我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先到的同学们已经在忙开了,有的挑水,有的烧火,有的淘米,准备烧水洗澡做饭,灶间里一片喧闹声。我呢,连卷着的裤腿都没放下,脸也没洗,就带着满身的汗,一头倒在铺板上,为了不弄脏床单被子,我把它们卷在一旁,就在铺板上躺平了,想休息一会儿再起来吃饭。不料这一躺下,就一直睡到半夜才醒来。
我爬起来,点上油灯一看,同学们都吃过饭睡觉了,锅里热着开水,另一个锅里是饭。灶里还有点火星,还有余温,饭还没冷掉,可是灶台上爬满了苍蝇和蚂蚁,饭面上也是满满一层蚂蚁和苍蝇,黑压压一片,吓了我一跳。只好倒了点开水把饭上的蚂蚁冲掉,忍着喉咙剧烈的疼痛,一口一口把饭强咽下去了。这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正所谓饥不择食,白饭都觉得香喷喷的。
吃了饭便洗脸 ,那水里几乎有半盆泥土,水浑浑沌沌一片,一下子白毛巾洗成了黄毛巾,搓不干净了。远处传来了轻一阵响一阵的狗叫声,身边同学们睡得非常香甜。
这便是我下乡第一天干活的情景。几十年过去,那一天的经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从脑海中抹去。那是我离开学校踏上社会后的第一课啊。(原江西峡江县马埠公社流源大队插队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