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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陆尚忠《被历史久远遗忘的人们》
历史的车轮已碾过烽烟与尘埃,有这么一批耄耋之年的老人所剩时日不多,他们不怕流血牺牲,只怕被历史遗忘。他们是一批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近日国家为他们落实了政策,这不只是一份国家荣誉,更是对历史的尊重。此作,纪念上山下乡时与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那些难忘的蹉跎岁月……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冷,就是这年的冬天,我们全校学生一窝端去了劳改农场。下了火车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多少台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农场。劳改犯走了,我们来了住进了劳改犯带铁窗的房子。寒冷的冬天没有火炕,百米长的房子百米长的木板铺,上面铺着麦秸,就这样在劳改农场度过了第一个难忘的寒冷夜晚。  
天刚亮,每人就发了一把镰刀下地去割黄豆。劳改犯走了,庄稼全扔在了地里,好大的雪呀,北大荒的冬天真是冰天雪地,连风都带着野性,我们在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寒风艰难的向前跋涉着。马车也跟着我们下了地,赶车的老板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袄,我问了一句:“大叔,黄豆地还有多远呐?”“报告政府,四号地还有三里多地,回答完毕。”我们都愣住了,这里的人怎么这样讲话呀,感到怪怪的。
收工后指导员对我们进行了阶级教育,这个车老板姓田,是“二劳改”是劳改期满后在农场就业的人员。他们很多人都是国民党军队的战俘,要和他们划清界限,不能混线,这是立场问题。后来慢慢的熟悉了这里的情况,农场除了劳改干部外主要有两部分人组成。一是知识青年再就是“二劳改”,这里没有贫下中农我们不知道接受谁的再教育。“二劳改”几乎成了农场的主力军,赶车老板,豆腐坊,酒坊,食堂的大师傅,会计,电工,医生几乎全都是“二劳改”,他们有自己的食堂不和我们在一起吃饭,这样就算划清了界限。
农场是“克山病”区,当地的很多人都得了大骨节病,走路像鸭子一样一跩一跩的。为了预防知识青年得大骨节病,农场在十几里外的山里打了口井,每天用车往回拉水。我被分配跟车拉水,认识了车老板“二劳改”老田。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才五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深邃的目光能看透人的心底。和老田说话他总是谦卑的点点头,脸上挤出些笑容,从他眼中感到他内心的凄寂与悲凉,日复一日长长的拉水路上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知道了这个劳改犯的经历。
老田是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派往缅甸和日军作战的中国远征军,为了保卫当时中国仅存的一条国际大通道滇缅公路,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中国投入军队四十万人组成了中国远征军,对日作战。远征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胜利的是那样的凄楚,伤亡二十万人,其中十万人牺牲,抗战胜利后又被蒋介石派往东北战场和解放军作战,一九四八年三月全军覆没,老田成了战俘,到农场劳改后刑满就业,工资和我们一样,每月三十二元钱。我问他老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老田一言不语,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多少酸甜苦辣和牵挂。
老田这些在烽火中幸存下来的士兵,在战后长达几十年里,动荡不已,万里飘零。他们大部分人受到了极其不公正的待遇,有的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有的坐牢,有的劳改,有的沦为乞丐,有的流落异乡。那么惨烈悲壮的战争,十万中国士兵的骸骨和一段惨绝人伦的历史,如此轻易的被高山野草湮没而不被国人所知,那么重的不公义,那么深的伤害,那么久远的遗忘,那么沉重的痛苦。看着老田我的脑海里被他们沉重的人生塞得满满,我只能看见老田哀伤的眼神,却看不到他心中的伤痕。想着老田坎坷艰辛的经历,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祷告,风雨,已经成为过去,但愿他的后半生有个好的归宿。
老田这一批人都四五十岁了,谁不渴望有个家,哪个不想女人,可是那个年代“二劳改”谁敢找女人哪敢再犯错,男女之间如果有点事就像天塌地陷火车脱轨一样严重。老田啥时能有个女人有个家,我们知青把老田找对象放在了心上。我们下乡的那个年代家家有粮本,粮食有定量。城里人吃不饱,一个月每人只有二斤面。农场则不同了,天天吃白面,农忙时还有肉吃,和饥饿辘辘的城里人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胶东一带很多农村的姑娘也到农场找对象,她们不挑政治身份不管年龄大小只要能吃饱饭就行。农场木匠的媳妇从山东给老田介绍了个对象,全体知青总动员把最好的服装鞋帽全给老田打扮上去相亲。姑娘和爹一起来的,老头见面就要很多彩礼钱,老田拿不出这些钱,姑娘就被另一个“二劳改”拿钱领走了,老田的对象也没搞成。
    我们的连长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腿上常年打着绑腿,走起路来一阵风,武功很厉害,大家都叫他铁子连长,他所在的部队是解放军的王牌,听说和老田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打过几次硬仗,老田成了铁子连长的手下败将。在铁子连长的军旅生涯中,最愿意打硬仗,啃骨头,只有战胜了如虎如鹰的对手,才能感到胜利的欢喜。如今成了胜利者,没了对手,反而感到胜利的悲哀,他把昔日的对手悄悄的变成了自己心中的朋友。铁子连长口口声声说划清界限,暗地里却偷偷的关照着老田,工作上生活上给了老田很多的方便,后来还是铁子连长介绍了一个农村带孩子的寡妇和老田成了家。
我们下乡一年后,二连连长一个快六十岁的劳改干部强奸了女知青,知青群情激愤,闹的很厉害。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时代,更是一个强硬的时代,劳改干部对劳改犯强硬,对知青也不手软,他们面无表情如一块冰冷的铁板,毫不客气的用手铐铐走了闹事的带头人,我们念高中时的班长,我们围住了场部,要求放人。当时场面很混乱,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我偷偷去找了老田,老田为人处事我很佩服他,总感到他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老田说:“你们不能要求放人,你们是知青不是劳改犯,他们抓人铐人是违法行为,你们应该上告,一定能赢”我们听了老田的话,兵分两路,一路人紧紧保护着班长,不许打开手铐,另一路人去省里告状。省里派来了调查组,处理结果是,保卫干部撤了职,被强奸的知青返了城,强奸犯没有绳之以法却被调走了。后来听说调到监狱当管教去了。对他没判刑的原因是女知青勾引了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去勾引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真是天大的笑话天理难容。
知青们返城后才知道二连连长不只强奸了一个女知青,更多受害的她们宁愿用沉默的外壳把自己内心的伤心和被践踏的人格紧紧地包裹起来,永远不为人所知,再也不愿意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这个老流氓也就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而逍遥法外。
在那个粗暴的年代粗暴的劳改干部已经不适应做知识青年工作,以后劳改干部被调走了一些,调进了一批转业兵给知青当连长指导员,知青和农场干部之间的关系才得到缓解。带头闹事的班长一个月后农场领导交给了他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到离农场十几里地以外的深山里去看井,看井的“二劳改”被调回了农场。把班长和知青群体隔离,他在深山看井与狼为伴,孤独一人和蹲监狱没什么两样,在山里一呆就是五年,忧郁苦闷的班长返城后工作生活都不如意不久就早早的离开了人世。知青不只我们班长一个人受到了伤害,而是一个群体。旧日的悲辛虽然在觥筹交错间黯然消逝,但是我们的伤口并没有愈合,历史的伤痕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农场着了一把大火,知青宿舍全部烧落了架。宿舍全是铁栏杆,救火抢东西都很难,一名上海男知青一次次冲进火海救人往外抢东西,最后一次进去却没有出来,屋子里传出了嘶声裂肺的嚎叫声。老田红了眼疯了一样冲进火海,我仿佛又看到了冲锋陷阵打鬼子的老田。上海知青被房梁死死压在了身上,全身成了火人,老田将他救出时人已经不行了,老田也烧伤了。这场大火后,各个分场知青宿舍窗上的铁栏杆全部拆掉了,知青从此再也不过铁窗的生活了。
场部向上级申报上海知青为革命烈士,老田记功奖励。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批下来,老田是“二劳改”不批在意料之中,上海知青没批准为革命烈士是生活作风问题。他还没结婚就和一上海女知青生了一个孩子,孩子虽然没有了爸爸,但是他是我们知青的后代,我们都是他的爸爸妈妈,我们给了他无尽的爱。后来孩子的妈妈返城把他带回了上海,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们母子现在生活的咋样。
我下乡六年后上大学离开了农场,一直也没有听到老田的消息。退休后时时怀念着昔日的劳改农场,这份怀念无论是美好还是丑陋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它是以我们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因为历史的沉淀而越发清晰,越发感悟到人生的善恶美丑。
下乡四十四年后,我又回到了农场,面对我的第二故乡,那些纠缠的记忆时而浪漫时而疼痛。我们走过的路永远不会再走了,而路却延续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凝重的风景,凝重的人生。当年老指导员,老连长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眼前,如今他们已经长眠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下,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泪水滚烫滚烫的,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使我沉浸在一片茫然之中。我们的指导员连长走了,他们有过辉煌的一生,老田也经过枪林弹雨,是抗日远征军的英雄,可他的一生在劳改农场度过,他的功绩却在岁月中流逝。他们为国家而战,却没有得到国家的承认,这是抗日老兵的痛,也是民族的痛,承认他们抗战的历史这是他们盼了一辈子的荣誉。老田的一生也许是人生最沉重的人生。
我们何时才能找到善待历史的良心?老田这一批“二劳改”国家终于落实了政策,承认了国民党抗战的历史,中国远征军是抗日英雄。但是这种迟到的补偿已经难以弥补他们心灵的伤痛。这个政策落实的也太晚了吧?战后幸存下来的三十万远征军将士,在世的也只有几十人了,何况他们正在一个个地逝去,后人再也不能从远征军身上挖掘出这段历史的记忆,远征军这扇历史的大门将被永远关闭。
历史啊!你不觉得这个玩笑开的太过份了吗?
落实政策后,他们大部分人都回了老家,只有老田等四人没回家留在了农场,后来老田也走了。老田为啥不回家?他也许无亲人的消息无家可归,也许坎坷艰辛的经历刺痛了他的心,无颜见江东父老,也许从抗日英雄到阶下囚再从阶下囚成为抗日英雄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不过可以告慰远征军的英灵,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三日,云南省将部分在缅甸牺牲的中国远征军遗骸寻取回国,安葬在“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公墓”他们目前还在缅甸各地寻找远征军的遗骸。
缅甸广袤的平原上,伊洛瓦底江的晚霞是那样的美丽,千千万万远征军将士的忠魂在异国他乡漂泊了七十年,终于回家啦!
我在漫漫的人生路上走了过来,饱经了人情世事的苍凉,可是我的心底沉淀的始终是你,我们分离的那么久,我的心被你牵的那么痛,我对你的思念是那样的浓。老田,我回来啦!你在哪里?你的战友已经从缅甸回家啦!我啥时能陪着风烛残年的你去看看你的战友,抚慰我们的抗日英灵。 
我来到农场的地头,看到上海知青的坟上长满了蒿草,他已经在这里孤独的躺了快四十年了,成为一颗永远沉默的灵魂。我却一直没有看到老田,也打听不到老田的消息。
老田也许已经死了,他也许会被永远的遗忘。
 
 

【作者系原黑龙江福安劳改农场齐齐哈尔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