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的鹧鸪

来源:上海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李文山 时间:2017-07-07 点击:

吱吱呀呀地开门放了鸡鸭,又匆匆忙忙点燃一缕袅袅娜娜的炊烟。生产队长开始喊工了。这是1978年的麦黄五月,我满了16岁,从县城下放到蚌湖公社黄岭大队当插队知青。男女老少都要到雷潭大垸收获接春的夏粮哩。

“嗳嗳,起来,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割小麦。”小我两个月的艾莲推开门,蹦蹦跳跳地闯进我那仅能容下一张单人床的房里来。

“你先出去,我就起来。”窗外的小黄狗在柴垛边撒着欢儿,那条翘得老高老高的尾巴朝着我摇晃,晃成一炬火把,让人觉得特别暖和。

“我出去了你还会再睡懒觉的。”这割麦时候早晨最好睡,特别是回笼觉格外香甜。她撩开我那满是补丁的破蚊帐,刹那间羞红了脸,像小鹿受惊似的跑了出去。

鸟儿欢快地叫着,野花尽情地绽放,插秧割麦两头忙的时节又值黄梅雨季。雾好大哟,酽酽的晨雾就像一个非常贪睡的懒婆娘在雷潭大垸里安眠。我和艾莲的头发都粘满了密密的雾珠,好似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冻霜。弯弯曲曲的小路长满了青苔,湿漉漉滑溜溜的,走在上面,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探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嘴啃泥巴。只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紧走慢赶到了雷潭大垸,遍地麦浪翻滚却不见一个人影儿。艾莲说,这人民公社把人都搞懒了,没几个上工是积极的,即使上工也是出工不出力。好在今天是靠定额挣工分,我们就不用等大人们了。

说话间,喳喳喳,月牙形的银镰儿一闪一闪,她就撂倒了一排小麦。我也弯下腰来开始割麦,看上去搂了一大把,可割下来的却只有一小撮儿。

看艾莲割麦是那么从容,那么随意,又是那么轻快,而我割起来却那么紧张,那么忙乱,又是那么的劳累。不出一袋烟的工夫,我就被她甩得老远。

看着我不经事的熊样儿,艾莲忍不住骂我是书呆子,说你把一双鞋子弄得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了,不如脱了更省事儿。听她的话,我扔了鞋袜,赤脚裸片接触大地,透心的温馨果真造化出一道古朴的风景。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只杜鹃鸟儿在叫着,像在天边,又像在身旁。艾莲停下手中的活计说:“你听,豌豆巴果雀子在叫呢!豌豆巴果,爹爹烧火,婆婆洗菜,媳妇拿碗来,黄瓜煨肉,安逸快活。城里来的书呆子,你说今天我们下地割麦,媳妇拿碗来,大概吃得上黄瓜煨肉吧?”


看她那十分神往的样子,我想起人与牛负着长长日影漫长耕耘的日子,老牛在前人在后,连接老牛和人的是一张原始的木犁,一犁压一犁,一圈复一圈,身后那卷起的一层层芳芬的泥浪,远远望去像农舍一溜溜有脊有沟的乌亮黑瓦。泥浆在脚趾间发出叽叽的声响,间或垄沟会冷不丁冒出一两条黄鳝。犁耙水响,黄瓜煨肉是农家最美的佳肴,而煨的那肉就是在犁地过程中土地赐予的鳝鱼肉。


“行不得也——哥哥”,另一种鸟叫声传来,好半晌艾莲才打破沉默说:“野鸡在叫呢。”又说:“叫得难听死了,我怎么也学不来。”我告诉她这是鹧鸪,也算是野鸡的一种吧。艾莲说,这种雀子是个杂种,羽毛有黄有白,胸脯和肚子上都长着眼睛一样的白斑点,看上去很扎眼。我告诉她,鹧鸪的爪子开始是橙黄色的,后来渐渐转为红褐色。它什么东西都吃,是一种杂食飞禽。艾莲笑笑说:“难怪它的肉蛮肥,味道也不错,喜欢在草地里做窝儿,口口声声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就像小妹喊自己的亲哥一样。我喊你就不是这样,我喊你下河挖泥,我喊你垸里割麦,我喊你稻田杀虫,你应不应哪——哥哥!”

艾莲跟我在一起,什么话儿都敢说。我晓得她没有兄长,就一直把我当作亲哥哥,我却没有应,也不敢应。她是我们生产队贫协组长的女儿,我不但是个插队知青,还是一个背着黑五类成份的等外农民。我恼恨自己走了这么多年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体力劳动者。

一走神儿,艾莲不见了人影。前面是雾,后面是雾,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惟有手中的镰刀和脚下割倒的麦子是实实在在的。我紧赶慢赶,一不小心竟有一刀砍在自己的左手上,食指裂开一个大口子直流血。我哎呀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湿淋淋的麦子上。

艾莲应声从雾里钻出来,气吐如兰跑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被蛇咬了。我说这田里哪有什么蛇?要说有蛇,只有你像一条小花蛇,一眨眼就滑到前面去了,我为了追上你急了眼,不小心把自己的手割了一刀。她心疼地捧起我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蓝布片儿帮我包扎好,说我要是一条小花蛇就好了,我就不会丢下哥哥滑到前边去。我要像《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一样,缠着做你的影子,天天都在一起,睡觉也跟着你。说到这儿,她先红了脸蛋,大概是想起了早上撩开我那破蚊帐见到的一幕吧?

太阳升得很高了,只是看不见。林中鸟儿在叫着。整个雷潭大垸白茫茫的,好像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俩。艾莲娴熟地割着麦,轻轻巧巧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麦穗上的露珠摇曳了几下,滑入泥土不见了。我的裤子和衣袖全湿了,弯下腰去很不自在,就干脆直起身来看艾莲割麦。她那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烂衫也浸透了水,勾勒着开始发育尚嫌单薄的躯体。她的身姿很好看,连割麦的动作在我眼里都很优美。我痴痴地想,如果有机会造就一下,艾莲一点也不会亚于那个跳《春江花月夜》的舞蹈家。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林子里的鹧鸪又叫了。

艾莲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那里一副狼狈相,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一滴泪珠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我掩饰着将眼睛转向天空,看着鹧鸪鸟叫的方向轻轻说“你真好。”“你是说我,还是说那只鸟儿?”她问。我动情地说:“我当然是在说你哪。你晓得我家庭出身不好不嫌弃我,晓得我是个桐油罐子百无一用也不怪罪我。”艾莲放下手中的镰刀,眼里竟也盈满了晶莹的泪珠,难道是这五月的雾珠钻进去啦?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雷潭大垸还在弥漫的晨雾中,麦地里的鹧鸪还在声声不停地叫唤。

“行了,别叫了!我知道什么事儿可行,什么事儿不可行!”我在心里默念着。

 

(作者系原湖北省潜江县蚌湖公社黄岭大队插队县城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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