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花蕊夫人在岭南
岭南今年冬天暖,旧历腊月初一才降温,广东银民才从穿着单衣直冒汗一夜之间变成可以穿羽绒。
看见门外种的几株木芙蓉又开花。
木芙蓉,在岭南名头不算大。我小人之心地揣测,估计缘由两则:一是没有名句和传奇背书,二是在此地太容易种。
据说自唐代始,湖南湘江一带广种木芙蓉;唐末诗人谭用之,来了句“秋风万里芙蓉国”,由此那一片雅称“芙蓉国”。
成都称“芙蓉城”,市花就是木芙蓉,这个名气最大,有王室香艳故事背书,故事曲折奇情,放到今天也能拍个几十集连续剧。
芙蓉花神的封号,封给了花蕊夫人。
五代后蜀君主孟昶有个宠妃:“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之翾轻也。”
换到乡村武侠风来解释,那意思大概就是江湖人称“比花娇”。
这位花蕊夫人爱牡丹和木芙蓉。那不叫个事情啊,孟昶一声令下,绿化工程轰轰烈烈搞起来:“城头尽种芙蓉,秋间盛开,蔚若锦绣。帝语‘群臣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
当然,“锦城”代指成都的“锦”,指的是蜀锦,诸葛亮留下过名句:“决敌之资,惟仰锦耳!”意思是大力发展蜀锦产业和贸易,打仗的军备银两,可就指望这个了。
话说孟昶和他的这位花蕊夫人,花好月圆之时过得极其快活,还当场写过首艳词,让文豪苏东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他四十七岁时,来了首《洞仙歌》,歌前还郑重抒发了耿耿于怀的自白如下:
“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耳。”
有时候情怀情意结这事,还真是未必适宜大规模发表。
苏大师这段话,在今天读起来,是这样的:我七岁的时候,见过眉山老尼,姓朱,名字忘了,九十多岁。她自己说曾经跟她师傅去过蜀主孟昶的宫里。一天,天气大热,蜀主和花蕊夫人夜里起来了,去摩诃池上纳凉,写过一首词。她都能详细记得。现在四十年过去了,老尼姑已经死了,没人知道这词了,我还记得起开头两句。得空时琢磨回味,这不就是《洞仙歌令》的节奏么,于是就补足它吧。
音乐声渐起,七岁时听到的艳词残本,在四十年后,苏大师自己动手创作了个足版: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天啊,花蕊夫人是苏大师的警幻仙子和女神。
来到搜索引擎年代,很想留言给苏大师,他惦记的那首孟昶原作,叫做《木兰花》: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当然,有后人考证说这是宋人隐括东坡词而成的,这谁啊真不厚道。
另外,苏大师抄录整理的《花蕊夫人宫词》,也有考据党考据说,不是这位花蕊夫人所作。
孟昶降宋之后,他这位花蕊夫人有首则掷地有声的名作《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凭这首,当得木芙蓉花神了。
有故事里说,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怕他哥迷恋花蕊夫人误事,把她杀了,但又有人考据出:被杀的是另一位花蕊夫人,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子,并不是孟昶的这位。
史上花蕊夫人好几位,似乎封这个名号的,美兼有才,就是结局戛然而止。怪不得民间起名,都乐意起狗剩之类。
说回岭南的木芙蓉。
明代文震亨撰写的《长物志》里对栽种木芙蓉相当郑重其事:“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估计因为这一说,有了美不胜收的“照水芙蓉”。
可这事到了岭南就乱成一团。
木芙蓉在岭南,简直可以随便胡种,剪下旁枝土里沙里一插,过一阵子就长叶子了。
我买过木芙蓉的小苗,其中一株放在门外,有天发现被人踩成了两截。
当时断出来的一截没舍得就扔,找个盆装了泥插着;根那截留着土里。也就都活了,一株变两株。
此地天气,种下木芙蓉基本不用管,一阵晴一阵雨,有说立冬之后就开完,结果今年一路开到了腊月,明显是打算跨年。
木芙蓉有种重瓣的出名,叫醉酒芙蓉,早晨看老大一朵白花,中午变粉色,晚上深粉色,第二天就合起来,开完了。也叫三变芙蓉。
可还是醉酒芙蓉好听,下午就已经开喝,微醺,听着就颓。
木芙蓉有单瓣的,真没重瓣的好看,但花开到最后,比重瓣的要更深红色。
还有一种重瓣的,不会变,就是一路的粉红色。其他园艺品种,还有鸳鸯芙蓉之类。
木芙蓉一天半左右就谢,没什么人用来做切花。不过今年,每开一朵我就剪下来插到灌满水的花瓶里,一两天一换。足足半年过去,因了它们又健康又老实,认真穿了粉红褂子喜气洋洋坐那儿没意见没脾气的样子,我管它们叫地主家的傻闺女。
要跨年了,想起在山里看到一位邻居热烈地在他家门前屋后广种木芙蓉,堆土拦坝修水池,总之,大动干戈。
最后,他家在偌大水池上弄了块巨石做匾,上面雕了四个大字:“出水芙蓉”。
犹豫了很久,至今没想好要不要去告诉他,出水芙蓉不是木芙蓉,是荷花。
很爱那句“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