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电影剧本

来源:金色年华文艺网 作者:宋金山 时间:2017-03-17 点击:
 
 
八二年初春,天津市的街道上。
人们脱去臃肿的冬装,精神格外爽快。街道的背阴处仍有几处残雪,已不为人注意。
孙兰胸佩“师范学院”的校徽,满面春风地走到报刊亭前,买了一张《体育报》。很快地扫视了各版的标题,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突然,她发现一位熟悉的身影闪过,急步追上去。那位姑娘似乎有意走得更快了。孙兰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喊道:“小柳!”
那位姑娘不得不站住了。孙兰摇晃着对方的肩膀,惊喜交集地:“是你,柳英!为什麽躲着我?你什麽时候回城的?”
柳英把脸埋到孙兰的怀里,声音哽咽地:“兰姐,我,我没脸见你——”
孙兰不容推却地:“到我家去!我们好好地唠唠。”
孙兰的家里。
柳英仍是悲切的样子。孙兰在旁边劝慰着什麽。两人都陷入到沉思中。
孙兰的画外音:“昔人旧事固然容易使人伤感。但倘若在回忆中能够领悟到激人向上的力量,那麽,记忆的闸门,还是不要锈死得好。”
推出片名:“陈年旧事
风驰电掣般的列车扑面而来,疾弛而过。
孙兰的画外音:“那是在一九六八年九月,高度数的信念,发酵般的热情,象烈酒一样灌醉了这一代青年人。”
列车停在东北边疆的拉哈镇车站上。
“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革命道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标语随处可见。各连队来接知青的汽车排成一大片。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知识青年们面露兴奋之色。他们被拥上汽车,各奔自己的连队。
汽车的车厢上。
一青年高举“海洋农场”的旗子。女知青们互相偎依着,脸上带有紧张又兴奋的神情。男青年们互相逗着。他们几乎都是当年红卫兵的装束,看样子都不足二十岁。
孙兰踮起脚,好奇地眺望着富饶的东北大地。忽然,他身后有人“唉呦”了一声。扭头望去,一个男青年嗫嚅地“喔,你踩了我的脚。”
孙兰忙道歉,“对不起”。忍不住打量那个男青年,他四肢细长,身材瘦弱。鼻子矮扁,嘴角向下撇着。唯一使人顺心的,是那双眼睛还算有神。
手臂挎着孙兰的柳英,惊奇地:“兰姐,你看东北的耕地连成这麽大片,可是,土房子都那麽矮”。
“那叫小马架,是东北特有的建筑物。”接话茬的是这支队伍的领队,名叫吴浩的男青年。他方正的脸盘上镶着浓眉大眼。有着棱角分明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这里就是我们奋斗终身,‘其乐无穷’的地方。我们是在走延安的路。”他的话使周围得的人受到感染,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浮起庄严豪迈的神态。
海洋农场五连。(实际就是东北的一个自然屯)
这个连队的环境显得政治空气很浓:《大批判专栏》,《学习园地》及当时时兴的各式标语口号,挂满在全屯的每一处角落。铁钟的声响悠然传开。全连的男女老少都涌向作为会场的男宿舍。
男宿舍里。
两侧的火炕足有三十米长。人们散坐炕沿和男知青们的行李卷上。
彭指导员宣读措词热烈的欢迎词:“欢迎你们,知识青年们!你们是与贫下中农结合来了,是奔向革命道路来了!在三大革命熔炉中,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战场上,你们将锻炼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不足四十岁。身上的旧军装沾着泥土和油迹,他是五八年转业军人。
吴浩代表知识青年表决心:“我们要刻苦改造世界观,活着一分钟,奋斗六十秒。分分秒秒不能向党交白卷!”
知识青年们一齐挥动着红宝书,群起应之:“活着一分钟,奋斗六十秒!”
这时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近来一男青年,正处在激奋之中的孙兰,一眼认出是她踩了一脚的那位青年。
吴浩拉住了他,严肃地;“陈生,你干什麽去了?我们都在表决心呢!”
陈生象领悟到什麽,慌忙中冲着领袖像鞠了一躬。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彭指导员眉头皱起,在琢磨着什麽。
连队食堂里。孙兰和柳英在忙碌着饭菜。
开饭的时候,男知青们“喂”“唉”地叫个不停。女知青们也是唧唧喳喳地吵个不休。孙兰有些招架不住地应付着。柳英受不住了,索性喊了起来:“叫魂哪?都吵吵什么?喂猪还得分槽哪!”紧接着又是哄笑声。吵闹声。
吴浩待人们都买完饭后,才笑容满面地凑到卖饭窗口,关切地:“你俩刚分配到食堂,不习惯吧?”
陈生是最后一个来买饭的。他下巴的嘴角动了动,然后端起饭盒就走。孙兰发现找错了饭票,连喊几声他都不回头。好象被她在汽车上踩怕似的。
男宿舍里。两边火炕上睡满了知识青年。。别人困的再也睁不开眼的时候,吴浩却精神抖擞地打开笔记本借着手电筒的微光,钻在被窝里抄录着学习心得。睡在炕梢的陈生,同样趴在那里刷刷地写着。吴浩想收摊睡觉,一看陈生的手电筒还亮着,又不甘落后地写起来。
田间地头,割高梁的人们正在休息。
吴浩在讲什麽国家大事。讲者兴致勃勃,听者全神贯注。唯有陈生远远地躲在一边,在望天出神。
到地里送饭的柳英,捅捅孙兰:“听说陈生每天夜里也在攻读哩。瞧瞧他那付模样,也想出人头地?”
孙兰望望发呆的陈生,眼睛流露出怜悯之情。内心独白:“谁也没有发现他有什麽情趣和爱好。他不象是个青年人,也许是身体和精神上都发育不良?”
男宿舍里。正召开全连的讲用会。
彭指导员不时挥着手势:“我连的形势越来越好!一天比一天好!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不但越来越多,而且越学越活。今天各路英雄登台比武,选拔参加场部的代表。”
六十岁开外的马车老板老张头,第一个讲演:“俺讲的题目是‘手拿鞭杆儿,心不忘政权’,话说打天下容易,保天下不容易。”
四十多岁的刘大嫂,抢着发言:“俺代表后勤排,说说俺们是怎样站在家门口,望到亚非拉。”
机务排的代表颇有气势地:“我们机务排是马达哄哄响,埋葬帝修反。”
轮到知识青年的代表吴浩,他沉着地扫视一下会场,然后翻开厚厚的笔记本,不急不慢地讲了起来:“我汇报的题目是‘观连线,线连权,继续革命永向前’,就是说“改造世界观是为了提高路线斗争觉悟,而只有提高路线斗争觉悟,才能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他的发言不同凡响,马上把人们都吸引住了。
会场的一角。陈生正萎缩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的衣冠不整,被褥上污迹斑斑,旁边的青年躲的远远的。
柳英无心听吴浩讲用,随意地瞅瞅陈生,正巧看见陈生捻死一个虱子,她恶心地怪叫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柳英的身上。她不知所措地指指陈生:“他刚才——”
彭指导员走到陈生的铺前:“陈生,你在搞什麽名堂?你在政治上太落后了。没讲用过一次”。陈生没有知声。只是把自己的行李往旁边挪挪,好象这样就能摆脱指导员的指责了。
知识青年孙明凑了过来:“彭指导员,陈生占据的炕头一角,被我们命名为圣地了。他派出的虱子总是侵犯别人的境内。”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吴浩因为自己的讲用被打断了,异常恼火地:“陈生,看你还象个知识青年吗?跟逃荒要饭的有什麽两样?”孙兰流露出于心不忍的神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连队食堂里。
青年们争先恐后地抢着买饭。孙鹏和另一位青年有意把陈生挤到后面。陈生自卑地退到食堂的一角。直到卖饭窗口没人了,才略显轻松地凑上前去。
孙兰接过饭票,顾视左右无人,急切地说;“你的行李脏的不行了,我帮你洗洗?我有时间。”
陈生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摆着枯瘦的手:“不,不用了。”就赶紧走开了。
这些话被刚进门的吴浩听见了,对孙兰赞许地说:“小孙,你做得对。应该关心这样的人,以往我对他的态度不够好。”孙兰发窘地掩饰道:“我也不知哪来的怪念头,只觉得他怪可怜的”。
吴浩的两道浓眉毛拧起来。沉思道:“他这个人是怪。说他落后吧?可又挺勤奋,每天夜里都在写。我都熬不过他。但他从没有交过学习心得。”
孙兰吐出了担心:“我们离家这么远,每个人都顺心才好。你是刚上任的团支部书记,要想想办法。”
吴浩笑了:“看的出来,你是菩萨心。好吧,我们一起想办法。”
十一
男宿舍里空无一人。行李整齐地摆放着。唯独陈生的行李脏成一团。孙兰轻轻地走进宿舍,将那脏乱的一堆全抱走了。
十二
食堂里间。
孙兰拆被,放到衣盆里浸泡,使劲地揉洗着。
当她要拆洗枕套时,觉出里面有硬的东西。打开一看,意外地发现里面裹着三本日记和一捆信件。
她耳边浮起吴浩的话:“他每天夜里都在写。”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日记本。
日记本上的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尽是半拉字。孙兰困难地辨认着,勉强念出“势孤援寡,机危阵溃”的字样。当看到“彼众我寡,先谋其生”这句话时,她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指他的处境?”
她忍不住再看那些信件。全是出自一个人的笔体,其间夹杂着漂亮的繁体字。发信处均是“内详”两个字。露出一张信纸,落款是“知名不具”。
孙兰不敢再看下去,紧忙用枕巾包起它们。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柳英凑过来,闻见一股臭汗味,捂着鼻子说“是陈生的被褥?真不如猪圈味。”
正在这时,陈生气喘吁吁地跑进食堂,见孙兰把被褥枕套都拆洗了,大惊失色:“我的那些本和信呢?”
孙兰忙应道:“在面案上呢。”好象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似的,陈生抱起它们就跑了。
这异常的举动,正被吴浩碰见,他向孙兰说:“你给他什么东西啦?”
孙兰如实地回答:“不过是日记和一些信件。”
吴浩的眼睛瞪圆了,惊喜地:“日记本?里面写些什么?”
孙兰吃力地回忆着:“好象是些口号,什么‘势孤援寡,机危阵溃’,还有一句是‘彼众我寡,先谋其生’。”
吴浩“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这就找到答案了!他是在学毛著的幌子下,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隐蔽的词句,有没有政治含义?是一种阴暗心理的流露。那些信是从哪里寄来得?莫非背后有人?”
听到这番话,孙兰害怕了:“你想到哪去了?他够可怜的了。”
吴浩的脸色愈加严峻:“这里面有阶级斗争!这是我们青年人的主课。小孙,大是大非面前不能糊涂啊。我这就去报告彭指导员!”
孙兰又疑又怕,猛地靠在柳英的身上。
十三
男宿舍里。
彭指导员,吴浩和几位知识青年,匆匆地走进来。但晚了一步,陈生把日记本和信件都塞进了炕洞里。火苗跳了几下,只剩下一堆灰。
彭指导员怒目而视。陈生低下了头,显出不尽悲哀的样子。
十四
男宿舍的地中央,十几个黑五类弯着腰在“请罪”。他们的胸前分别挂着“地主份子”,“反革命份子”,“坏份子”等牌子。
这是连队召开的例行的批斗会。待人们的口号声过后,彭指导员严声厉色地说:“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我们要一只眼盯着打翻在地的阶级敌人,一只眼瞅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连最近发现一个假学毛著的政治事件。连党支部已报告了营党委。营党委要求我连成立专案小组。”
十五
连部的灯光雪亮。
吴浩整理着案卷。有几个人在抄录着什么,屋里呈现出严阵以待的气氛。
孙兰推开门进来,胆怯地问:“是找我吗?”
吴浩招呼道:“让你参加一次重大行动,快坐吧。”
孙兰推脱:“今夜里有夜餐饭,我得作饭。”
吴浩拦住:“我们不吃了。政治任务要紧。你是唯一的见证人,已站到了阶级斗争的第一线。要经受考验。”
孙兰不解地:“考验我什么?”
吴浩看了看旁边几个人,严肃地说:“今晚要突击审讯陈生,面对面地跟他斗争!”又低声地,“你不想立功?”
还没容孙兰说什么,陈生被推了进来。
陈生的身体更显得虚弱。眼睛失去了仅有的光泽。瘦弱的四肢不时地抖着。
吴浩声音不高但很有份量地:“你一直不肯认错。我就再问一遍,‘彼重我寡,先谋其生’这句话,是指哪种政治力量?还是指哪一种策略?”
陈生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他紧张又不自然。当看到孙兰时,不由露出怨恨的目光。孙兰赶紧转过身去,不敢正视陈生。
吴浩的声音拔高了:“小孙,你问问他,那些信为什么不敢写地址?不敢署名?”
孙兰好象成了被审讯者,惊慌地把头低下,更不敢转过身来。
吴浩不耐烦了:“小孙,快说呀,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孙兰急得额上冒出了汗洙,嗫喏地:“我什么也没看见。”
陈生诧异地看着,她嘴角在颤动。其他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吴浩低声地一字千斤地:“你还要不要阶级立场?!”
孙兰感到头晕目眩,仿佛房子和灯光都在旋转。突然,窗外映进红彤彤的火光。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凄厉的呼喊声:“场院粮库着火啦!快救火啊!”
屋里的人都挤到门口。只见场院那里浓烟滚滚,喷吐着火舌。吴浩现出干练的劲头,简短地吩咐孙兰:“你一步不能离开,更不许陈生离开一步。这是给你的政治任务。”
吴浩他们刚走,陈生就央求孙兰:“我们都去救火,这里有两个水桶能用上。”
陈生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直搓手。刚才还呆滞的眼光,此时格外焦急。他又一次哀求:“我不是坏人,让我去救火吧。”
孙兰不知所措。
陈生站住了,异乎寻常地念叨着:“豁出去吧。”忽然,他拎着水桶跑了出去。
孙兰“啊”了一声,急忙追了出去。只见陈生那瘦弱的身材溶进夜色与火光中去了。
   十六
连队的场院上。
人们极度紧张地来往奔跑着,飞速地传递着水桶,脸盆,往火头上浇水泼沙子。
火势越来越旺。几位连领导仓促间碰了头,浑身都湿透了的彭指导员暴怒地喊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放火?!”
一位副连长吞吞吐吐地答道:“恐怕是种子库的烟道油子着火了。前些日子就险些出事。”
吴浩吼了起来:“共青团员们,快上房!揭铁皮房盖,切断火源!”
彭指导员也喊了起来:“共产党员们,贫下中农们,都给我上!”
这时孙兰发现房上有个人影,脱口叫道:“房上有人了!”
吴浩听见她的声音,严厉地问:“谁让你来的?陈生呢?他要是借机会跑了,或是火中浇油,我拿你是问!”孙鹏认出来了:“房上的人是陈生。”只见房顶上那瘦小的身影,迎着浓烟烈火,用铁镐奋力地揭铁皮房顶,动作那么吃力,但始终没有停歇。突然,他站立不稳,一头栽到地上。
人们喊叫着,纷纷涌向房顶上。
孙兰悲切地捂住眼睛。
十七
连队的办公室。时已入冬。
天色已亮。吴浩从被窝里钻出来。他愉快地作着徒手操。待他刚收拾好被褥,拥进来几位男女知识青年。
一男青年:“吴副指导员,我奶奶病了,给我探亲假吧。”
一女青年:“副指导员,这是昨天收到的电报。你看,‘母病望速归。’”
又一男青年:“我爸爸要迁外地工作,还不让我见上一面?”
孙鹏的理由更充足:“我爷爷病故了。我得料理后事!”
吴浩一一耐心地听着。对孙鹏却不放过了:“你爷爷病故?他是那年死的?你撒谎吧?”
孙鹏露出窘色:“------反正是病死了。”
吴浩转身对大家说:“我们来边疆三年了,我们何尝不想家呢?但我们是在屯垦戍边,是在为祖国的北大门站岗。”
一女青年不满地嘟囔着:“敢情你入党了,又当官了。还能想家?我可就是想妈妈。”
孙鹏又提起了精神:“我们常年累月地玩命干,还不够意思啊?冬天没活干,还不让人‘猫冬’?”
不知谁说了一句:“劳改犯还有个刑期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看?”
吴浩变了脸色:“这是谁说的?怎么和劳改犯相提并论呢?这可是政治问题!”
众青年都不敢吱声了。彭指导员进来:“大清早就围攻副指导员哪?好凶哪。大家放心,连党支部请示了营党委,今年可以放探亲假。”
一位女青年不敢相信:“您说的是真的?”
吴浩也怀疑地问:“指导员,不是说冬闲时搞一打三反吗?”
彭指导员:“照理说,兵团战士没有冬闲。但今年冬天没有取暖煤,柴禾远远不够烧。因此,放大家一个月的假。注意,思想不能放假。吴浩你负责组织一下,分期分批地走。”
众青年欢呼着涌出连部。吴浩也轻松地笑了,脸上挂上欣喜的神色。
十八
男宿舍里。
众青年们到处都在谈论着回家的事。有的收拾着衣物,有的往家里写信。处处是热闹而又杂乱的景象。
惟独炕角上的陈生,好象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在炕上摆弄着一堆衣服扣子。扣子象是随时随地搜集来的。他神态专注,一边摆着扣子琢磨着。时而凝眉思索,时而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孙鹏正在擦皮鞋,嘴里哼着样板戏。他随手把鞋子一扔,正落在陈生的那堆扣子上。陈生慌忙地摆好被打乱的扣子,懊丧地瞅了孙鹏一眼。
孙鹏不讲理地:“看什么?摘了你的心啦?真是神经病!”
这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意识到陈生的举动。一青年说:“对了,陈生怎么没有请探亲假?”
一青年说:“他还回家?‘假学事件’不了了之就算便宜了他!”
“那还是前年的事了,找不出来龙去脉,抓不住真凭实据,就凭孙兰的小报告,能给人家定案?”
“这还新鲜?算他幸运,救火摔伤了腿,才因祸得福。要不然。哼,”另一青年插嘴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看他那神经病样,成天摆弄扣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孙鹏灵机一动:“我提议,今后叫陈生‘扣子半仙’如何?”有的青年跟着起哄:“妙!恰如其分!”
陈生成了“半仙之体”。
孙鹏得意之极,上前抓起一把扣子,威胁陈生:“你承认吗?不承认我就扔掉它,算你没有缘分。”
陈生惊慌地说:“别扔,还给我,我什么都承认。”
十九
连队食堂里。
孙兰正在洗衣服,吴浩兴冲冲地走来,笑吟吟地说:“小孙,,我们结伴回家吧?”递过一件军上衣,有所期待地:“帮我洗洗?肯帮忙吗?”
孙兰委屈地:“给陈生那倒霉蛋洗行李,惹出那么大的风波。”
吴浩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两回事,我的衣服里可没藏着黑日记本。”
柳英弦外有音地:“那当然,吴指导员有的是活学活用。好,我替你洗。是福是祸我认头!”
吴浩没办法,只好把衣服递过去:“那就劳驾柳姐了。”对孙兰话中有话:“温情这个东西,在政治上不足取,在生活中又不可缺少。”说完赶紧走了。
柳英凑到孙兰面前,嘻笑着说:“我看这位头面人物,对你有点意思吧?”
孙兰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许你胡说!”
柳英挣脱孙兰的手,竟嚷开了:“他前途无限!他爸爸官复原职,被市革委结合了,他在这里红的发紫。恐怕就缺漂亮的老婆了。全连的女同胞中谁也比不上你俊俏嗷。”
孙兰羞恼地刚要追柳英,窗外传来了赶车的吆喝声,柳英说了一句:“又是这位倒霉蛋!”趁机跑到屋里去了。
孙兰从窗户望去,只见用于积肥的老牛破车上,蜷坐着瘦弱不堪,呆滞发傻的陈生。
孙兰的内心独白:“连里把陈生打入了另册,我真的为他担忧,也为自己盲目地铸成大错而内疚。”
陈生吆喝着牛车走远了。
二十
男宿舍里。男青年们几乎都回家探亲了。剩下的几个人在闷头睡觉。屋里杂乱无章,异常空荡。
陈生回到自己的炕上,顿时倦色全无,显得异常兴奋。拿出那堆衣服扣子,忘情地摆弄起来。一会儿,又若有所得地铺开信纸,奋笔疾书。
夜色降临,陈生仍然在写着。
宿舍的门被悄悄地推开。孙兰端着一碗面条进来,向陈生走去。
当陈生抬头看见孙兰时,惊慌地用胳膊盖住了信纸。仿佛触疼了孙兰心中的伤疤,她凄然地问:“你又在给谁写信?还怕我告密?”
“不,不”,陈生抬起胳膊,“我没写什么。当初我明白,你这个人不坏。”
孙兰不是滋味地笑笑:“你晚上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陈生这才意识到饿着肚子,看了看那碗面条,猛地端起来狼吞虎咽般地吃着。
孙兰似乎是随便地问道:“你怎么不回家探亲呢?”陈生无言地摇摇头。
孙兰进一步问道:“听说你母亲早去世了?”陈生点点头。
“你爸是假劳模?也被批判了?”陈生仍是点点头。
“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所以你每月寄去工资的一半,就没有路费回家?”陈生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孙兰突然问道:“你不回家还有个原因,是这堆着了魔的的扣子,缠住了你?!”
陈生惊恐地瞅着孙兰。随之矮扁的鼻子抽搐了几下,眼里又露出那束呆滞的光。
孙兰不忍再看那双眼睛,下决心似地问道:“你以前和谁通信?”
陈生那蜡黄的脸色透出红润,眼神随即亮了起来,好象换了一个人。他瞅了瞅那几位鼾声大作的人,而后呼吸不均匀地说:“是一位大人物。是我的启蒙老师。”
孙兰突然明白了:“你死活不说一个字,是怕牵连到那位大人物?”
陈生傻笑般地点点头。
孙兰喜出望外地:“你精神上没有病!可你舍命般地玩这堆扣子,又是干什么?”
陈生枯瘦的手,指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我要成为一颗最亮的星星。
孙兰又失望了:“又是傻话。”她强忍着泪水跑了出去。
二十一
孙兰的画外音:“仅仅五年的时间,海洋农场五连的名气大起来了。”
连部门口。人们列队迎接参加兵团“双学”大会归来的彭指导员。他挥着特大的奖状,神气十足地向人们挥手。
连部里。四壁挂满了锦旗、奖状。分别写着“四好连队”、“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千头万绪抓根本,千军万马抓班子”等字样。
吴浩在接待前来取经的外单位干部。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所有听者都在记录本上记着。
二十二
食堂里。前来参观的人们在会餐。
肖营长瞅瞅正在忙碌的吴浩,满意地对彭指导员说:“小吴的口才不错,笔杆子挺硬,是棵好苗子。”
彭指导员喜不自胜地:“他没辜负我的苦心。如今是我的左膀右臂了。”
肖营长夸赞地:“你培养他有功。不过,该贡献出来了吧?”
彭指导员一怔:“营党委要调他?”
肖营长思忖着:“想提拔他当正职,派去改造七连。”
彭指导员委婉地:“依我看,小吴还得磨练一阵子。还是让他跟我扛五连这面大旗吧?”
肖营长改变了主意:“那也好。海洋农场靠着五连出经验哩。你得保证这面大旗不倒!”
彭指导员踌躇满志地点头。
二十三
夏锄时节,连队里静悄悄的,很难见到人影。一幅幅醒目的标语:“早起两点半,晚上看不见,烟筒站岗,锁头把门”、“后勤上前线,老少到田间,铲完二遍地,早把捷报传”等等。
二十四
大豆地头。时近黄昏。
孙兰和柳英在紧张地卖饭。人们仓促间刚吃过饭,彭指导员和吴浩就催促接着干。人们只好抹抹嘴巴,紧紧裤带。抽烟的人扔掉烟头。就都操起锄头,顺着八百米长的垄沟忙活起来。
老张头发着牢骚:“图快能铲干净?这不是唬人吗?”刘大嫂白了他一眼:“真是人老不怕絮叨。用你操心?”
老张头指着一根还夹杂着草的豆垄说:“这是人干的活?兔子铲地也比这干净!”
这根龙是孙鹏铲的。他远远地干在前面,铲地的姿势象在拼刺刀。
彭指导员和吴浩转回到饭车旁。两人情绪极好。彭指导员对吴浩说:“天黑前打个来回没问题。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四天就可以向营部报捷了。”
吴浩忙回答:“这是您亲自下地的威力,是政治挂帅的成果。听说别的连队头遍地还没铲完呢。我们又遥遥领先了。”
彭指导员满意地:“小吴,你再盯会儿。我回连给肖营长打个电话。”又转身对孙兰和柳英说:“你们还有半根垄的任务呢。哈哈,食堂又要开斋了。这回又是大型的参观团,听说王师长还要来呢。”
彭指导员走远了,回身挥手喊道:“小吴,天黑前一定打个来回!”
吴浩应了一声,又低声地嘟囔了一句:“哼,你去请功,又留我在这里受罪。”
柳英听到了,抢白了一句:“指导员把你一手提拔起来,你还敢有怨气?”
吴浩的脸阴沉下来,情绪更大了:“要不是他挡道,我早就当正职了。”
柳英可不客气:“这是你的真心话?”
吴浩意识到说走嘴了,掩饰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指导员对我恩重如山。哎,你俩今天这半根垄免了,我批准的。”
柳英快活地叫起来:“谢吴长官开恩!刚才你说的话,我统统地没听见!”她扭动着腰肢,“我这腰吆,象裂开了八瓣。天天这么干受得了吗?”
吴浩似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学大寨那么容易?当个全团典型那么容易?你这么胖,不掉几斤肉还行?”
柳英反唇相讥:“老百姓累死了,你们倒好,去四面八方作报告!”
孙兰不得不说话:“小柳,别说了。副指导员,你看地里——”
吴浩回头看见地里的人们散开了,前后相距有二百米远。他顾不得再理睬柳英,恨恨地说:“这帮人,一会儿不盯着也不行!你俩别回去太早了,让指导员碰着不好说。”说完直奔地里去了。
柳英还不罢休:“他想损我?没门!”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给天际边的浮云,镶上了刺眼的金环。
孙兰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柳英此时自得其乐地唱起评剧:“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
大道上“吱吱”地过来一辆牛车。柳英嚷了起来:“这不是‘扣子半仙’的车吗?人哪去了?”孙兰不安地放眼望去。看见道那边的玉米地头上,蹲着一个人象陈生。她疑惑地快步走过去。
陈生蹲在那里,一只手在地上划着道道,一只手往上摆着扣子。他的神情专注,如醉如痴。
孙兰悲切地自语道:“假若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该是满足和幸福的吧。”
忽然传来柳英的惊叫声:“快来人啊,牛车进豆地了!”
陈生在刹那间被唤醒了,脸色苍白,痉挛般地惨叫了一声,发疯似地向大豆地跑去。
同样劳累了一天的老牛,在豆地里尽兴地咀嚼着鲜嫩的豆枝。地头上布满了牛蹄印和车辙印。人们放下锄头,纷纷跑过来拢住老牛。无不惋惜地责骂着不懂人事的牲口。
吴浩很快地明白过来,喝道:“这不是陈生赶的牛车吗?‘扣子半仙’呢?”
陈生蹲在人群外面。枯瘦的手捂着脑袋。
吴浩猛地揪住陈生的衣领,厉声地喊道:“你这个多余活着的人,毁了五连啦!你这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这次老帐新帐一起算!”又哀叹道:“这叫我怎么向指导员交待?!”
陈生丝毫没有申辩的意思,任凭吴浩撕扭着。他手里拿着一枝毁坏的豆枝,在那冷漠木然的神态中,流露着悲戚和悔恨。
老张头看到陈生的模样,劝慰道:“孩子,别害怕。回头我想法补种上。”
刘大嫂叹息道:“这个孩子的命真苦,残苗偏碰上顶头霜。”
孙兰一把搂住柳英,痛楚地:“怨我,怨我呀!牛车从眼皮底下过去,我没有拦住它。”
柳英也动了感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十五
孙兰的画外音:“东北的冬天特别长。在这个冰封大地的世界里,我们度过了七个春秋。同一列火车来的知识青年们,日益减少了。”
男宿舍里。正在召开“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全连大会。
彭指导员在主持会议:“今年场部给了我连五个名额。条件嘛,还是那几条。当然最关键的是路线斗争觉悟。要推荐那些最忠于革命路线,接受再教育最过硬的知识青年。”
知识青年注意地听着,流露出期待,企望,跃跃欲试的神色。老职工们用挑剔的眼神在物色着青年。也有的人不以为然,无动于衷,甚至有的人昏昏欲睡。
孙鹏突然插言:“有白牌青年的事吗?比如说,包括我吗?”
彭指导员正面地答道:“包括所有的知识青年,都要经受党的挑选。这是走群众路线,是改革教育制度的根本所在。”
孙鹏看了一眼在低头出神的陈生,话锋一转:“我没有那么大的福份。我是替‘扣子半仙’着想。”会场上顿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人们向陈生投去鄙夷的或是同情的目光。
陈生茫然不知所措,手里紧紧地握住一把衣服扣子。
柳英嚷了起来:“孙鹏,你拿谁开心?知道大学的校门朝哪开吗?全连父老乡亲们,哦,说错了。全连的贫下中农们!你们可要瞅准了人。去年,有的人靠歪门邪道远走高飞了,而塌实认干的人却——”柳英没说完,就靠着孙兰坐下。象是有意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孙兰的身上。
会场上恢复了安静。连那些打瞌睡的人也严肃起来。
吴浩站起来:“干脆,分排讨论,各排都提出推荐名单来。”
二十六
食堂饭厅里。墙报上写着被推荐的名单:“李军生、伍国庆、耿芳、邢义有、立爱君。”
围观的青年们议论纷纷。一男青年愤愤不平地:“李军生凭什么资格?还不是他爸爸给营部办来了一部汽车。”
一女青年不满地:“耿芳不就是靠嘴甜腿勤吗?总往指导员家里跑!”
众人:“党支部怎么研究的?为什么和各排推荐的名单不一样?”“什么推荐?当官的眼里有谁,谁就沾光!”“也不一定,怎么没有堂堂的吴副指导员呢?”“人家才不在乎上学呢,他是要当大官,听说他在师部都挂号了。”
孙鹏挤了进去,自我解嘲地:“我早就断定是这么几块料。老子抗战八年了,再熬三年,凑个‘解放战争’,那时咱们都是进城干部!”
引起哄堂大笑。吴浩也挤进人群中,用领导的口吻说:“大家要正确对待嘛。真金不怕火炼,有志气的作一个完全彻底的扎根派!当然,上大学也是革命的需要。我敢保证,扎根农村六十年,一生交给党安排!”
满手沾满面团的柳英,嘲讽地:“党早就给你安排好了,扎根农村是我们的事。我嘛,决心熬到老太婆时再回城。开饭啦!”
众人又都涌到卖饭窗口。只剩下吴浩站在那里,远远地观察着孙兰。吴浩最后一个上去买饭,亲切地说:“小孙,我佩服你。”
孙兰不解地看着他,吴浩感慨地:“这几年人心都浮了。上学的,参军的,顶替的,还有困退和病退的,剩下的人都在朝思慕想回城市。而你一直不为所动。我也这样想,在兵团不也是大有作为吗?”
孙兰摇摇头:“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只是不想不该想的事情。另外,陈生一直是我的心病。”
吴浩错解了她的意思,关心地:“何苦呢?相信我好了,保证不再让你跟着陈生栽跟头了。我可以作你的——保护人。”
孙兰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赶紧关上卖饭窗口。
柳英从里间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她试探地问孙兰:“吴浩这小子,着急了?”孙兰狠狠地揪住柳英:“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彭指导员走了进来,看见她俩神态异常,以为猜到了她们的心事:“为上大学呕气吧?我看出小柳的怨气最大,正想找你唠唠呢。”又转身对孙兰说:“小孙,知道吴浩为什么不上大学吗?这家伙有眼力,有福气呦。”
孙兰怔住了。彭指导员和柳英出去,还没缓过神来。卖饭窗口“砰砰”又响了,传来陈生的声音:“还卖饭吗?”
孙兰给陈生打上满满的饭菜。陈生仍是一声不吱地走了。孙兰望着他的背影,内心独白:“难道是陈生在我心中占据了位置?不,不可能。虽然我让他吃尽了苦头,良心上欠了债,但怎么会爱上他呢?这样一个满身污秽,相貌丑陋的畸形人。”
二十七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到处粘贴着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标语。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却是春意盎然的景象。
连队食堂里。庆祝宴会刚散,人们带着醉意陆续离开食堂。只剩下彭新仕和吴浩,你递一筷子,我敬一杯地还再攀谈。
孙兰收拾着残杯剩菜。彭新仕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吴,你脑袋瓜灵活。依你看,国家的政治形势会咋样?”
吴浩的声音:“这可说不准,政治这个玩意,变幻莫测。”
彭新仕:“可不咋的,我玩命干了好几年,这风云突变,当副营长怕是又得拖了。”
吴浩:“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也没啥,咱们跟着喊就是了。”吴浩发现孙兰站在不远处,支使道:“你休息去吧,我和指导员还得唠会儿。”
孙兰赶紧脱身走了。
二十八
孙兰的画外音:“历史的镜子照出了五连的真实面目。从上至下开始了‘揭批查’运动。场党委派来了工作组,整顿五连的领导班子。”
(七六年,兵团改制为原来的农场体制。)
男宿舍里坐满了人。彭新仕和吴浩坐在会场中间。王场长主持大会。群情激奋,人们纷纷质问:
“你们领回来那么多的锦旗奖状,可五连每年亏损十几万元!”
“我是统计。五连实有可耕地九百三十垧,往上级只报八百二十垧。就是说,五连每年的亩产量都是假的,有黑地!”
“这些年,你们整了多少人?五连快有‘劳改排’了。”
孙鹏也站起来发言:“五连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哼,都是他妈的羊杂碎。”
孙兰兴奋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她的神色渐渐地紧张起来,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来:“你们凭什么那样对待陈生?他也是知识青年,就这样接受再教育吗?”
会场上鸦雀无声。或许是谁也没见过孙兰这样大声地说话,或许是人们把陈生淡忘了,突然提到他,都感到意外。
彭新仕唯唯诺诺,不敢回答任何问题。吴浩这时站了起来,痛心疾首地:“由于我的世界观改造的不彻底,跟着彭新仕干了许多蠢事。陈生的事我有责任,我对不起他。”
对吴浩的表白,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摇头叹息。王场长在本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吴浩的话锋一转:“我一直把彭新仕当作政治上的引路人,亦步亦趋。现在明白了,是他中了‘四人帮’的流毒,把我引上了歧途。我要彻底地检查自己所犯的错误。同时,揭发彭新仕的问题。就在那次会餐上,彭新仕还在留恋‘四人帮’那一套。”
彭新仕惊谔地看着吴浩,又无奈地低下头。
孙兰气愤地嘴唇发抖。她求救似地望着坐在炕角的陈生。然而陈生只是鼻子和嘴角抽搐了几下,始终没有吱声。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扣子。仍然还是那副委屈的模样。
王场长站起来说:“这几次的揭批大会,开的很好。说明五连的同志们,政治水平是很高的。连全场闻明的‘林黛玉’都发言了。”他赞许地看了看孙兰,又说:“我代表工作组宣布,彭新仕停职反省,到场部学习班继续交代问题。副指导员吴浩虽然走了弯路,但毕竟是知识青年嘛。在认识自己问题的同时,继续负责五连团支部的工作。”
孙兰的气力耗尽了,无力地靠在柳英的身上。柳英没有说一句话,神色漠然地扶住了孙兰。
二十九
孙兰的画外音:“大学的招生制度改革了,废除了所谓的‘推荐’。实行了文化考核,择优录取。这给知识青年们展现了一条新路。”
连队的宿舍里,食堂里,机库里,场院上,每个角落里都有知识青年在捧着课本复习功课。
黄昏中,一女知识青年对一男知识青年说:“你要考大学,我怎么办?你忍心甩下我?”
男青年满腹心事地:“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另一副样子。这些年全耽误了。如今有了出路,为什么不去争取?”
女青年哀切地:“那我们的关系?”
男青年劝慰道:“看远点吧。虽然暂停,但终究是会结合的。相信我。”
连部的灯光雪亮。吴浩在翻弄着课本,苦苦地演算着数学公式。稿纸铺满了桌子。他偶然翻出了厚厚的学习《毛选》的心得体会,不屑地扔到了一边。
三十
食堂的里屋。孙兰也在伏案演算习题。
柳英怔怔地望着孙兰。孙兰听到柳英的叹息声,停住笔,关切地:“你太消沉了。我劝你多少次,为什么不和我复习呢?”
柳英默默地摇头。孙兰情真意切地继续说:“虽然你的学习底子薄,但不能太自卑了。我会帮助你的。”孙兰索性推开课本,搂着柳英,吐出内心的话:“我对陈生一直揪着心呢,你又给我添心病。”
柳英凄然地:“你为陈生操心,他不过是精神上有点毛病。而我,是自作自受,一切全完了。”
孙兰急切地:“你胡说什么?我还不了解你?陈生,凭我的直觉,他精神上根本没病。只是让人琢磨不透罢了。我们都会有出路的。如果我们三人能一起走,我欠的债就能还清了。”
三十一
食堂里。刚开过午饭,孙鹏急冲冲地跑进来,敲打着饭盒,喜不自胜地:“孙姐,老子熬出来了!家里给我办成了‘困退’。我用不着啃书本了。”孙兰动容地:“真的祝贺你。”继而又问道:“陈生近来怎么样?也在复习功课吗?”
孙鹏轻蔑地:“那个人一阵儿发闷,一阵儿乐悠悠的,哭笑无常。他还考大学?可也别说,要是有个佛道学院,‘扣子半仙’还兴许行。”
正在这时,陈生买饭来了。孙兰趁盛饭的机会,焦急地问陈生:“你没有复习功课?”
陈生一反常态,面露喜色:“过几天,我一定告诉你。”孙兰却不放过:“不,现在就告诉我你的打算!”
陈生从最里层的衣服口袋掏出一封信:“还记得这个笔体吗?我终于把它盼来了!”陈生眨着眼睛,下撇的嘴角向上翘起,“记着,我会成为明亮的星星。”他带着特定的眼神和特别的笑模样走了。
正巧吴浩走过来了。他的面容已见消瘦,面带愧色地:“小孙,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你表示感激。”
孙兰无心理睬他,却忍不住问:“感激?什么意思?”
吴浩咽了口唾沫:“在危难关头,你保护了我。我和彭新仕的谈话,你明明听见了,却没有揭发我。你真是好人。”
孙兰鄙夷地直视着吴浩:“笑话!我会保护你?想想你的为人吧。”
吴浩露出痛心的样子:“我有我的苦衷。我也是热血男人,也有进取心。几年来,我们被裹在潮流中,不进则退——”
孙兰打断他的话:“人要正直!懂吗?你为了你的进取心,害了陈生,苦了我。”
吴浩吃不住劲了,现出了冷冰冰的神色:“你骂我什么都行。提到陈生,另当别论。怨他自己,过去的事不说。就看现在,还是那副精神病样儿。”
孙兰毫不客气:“陈生是你们逼成那样的!”
三十二
孙兰正在食堂的猪圈里喂猪。
孙鹏疾步的跑来:“孙姐,考的不错吧?我走到你们前面去了。我‘困退’的手续办完了。回到天津听你的好消息。”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刚才在场部,听说北京哪个部门来调令,要‘扣子半仙’,但王场长不放人。唉,‘扣子半仙’劫数未尽。我得收拾行李去了。”
孙兰手里的‘喂的箩’掉在了地上。
吴浩又跑了过来,连喊带叫地:“小孙,一切都美妙极了。”他塞给孙兰一张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工学院,你考上了师范学院!这回,总算坐上特别快车了!再见吧,倒霉的海洋农场!”
孙兰顾不上看录取通知单,性急地问吴浩:“听说北京哪个部门调陈生?”吴浩不以为然地:“你还惦着‘扣子半仙’哪?是有这回事,不过,王场长不放他走。”
孙兰声调变了:“为什么不放他走?”吴浩得意极了:“还用问为什么?他还挂着‘假学事件’没结案呢。他破坏过学大寨。至今他政治态度消极。还应该说,他有精神病!”
孙兰怒不可遏:“你,住嘴!”
吴浩愣了一下,随即忘形地大笑:“别婆婆妈妈的了,让我们赶紧地飞吧!”
三十三
晚上,孙兰躺在被窝里。神情恍惚中,眼前盘旋着纷乱的影像:
在荒原上,吴浩象怪物追逐着孙兰。孙兰跨山越涧,穿林过河。吴浩紧追不舍。突然,前面闪现出一个人来。孙兰拼命地拽倒他。孙兰得救了。回转身一看,吴浩正撕咬着瘦弱的陈生。
孙兰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她睁开惶恐的双眼,看见从录取通知单上掉下来一张相片。是吴浩塞在里面他的半身相片。孙兰把相片撕得粉碎。
柳英披着衣服,也从被窝里坐起来。她眼睛哭肿了。孙兰心疼地搂住她。柳英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抽泣地:“孙姐,你就要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呀!”
孙兰擦去柳英的眼泪,真诚地:“那个时代结束了,我们都有希望。你也会有出路的,我回到天津帮你想办法。”
柳英满脸愧色:“悔不该,我太糊涂。”孙兰着急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柳英把头扎在孙兰的怀里,身子不住地抖动着:“我说不出口哇。”猛地抬起头,绝望地:“那个姓彭的,去年答应我,今年推荐我上大学。我在这里实在熬不下去了,就信了他的话。他就跟我动手动脚,把我毁了——谁想到,今年改成考试了,姓彭的也垮台了。”
孙兰猛地推开柳英,自己一下子瘫倒在炕沿上。
柳英的哭声越来越响。
三十四
黄昏。陈生赶着牛车从地里回来。他坐在牛车上时而吆喝一声,眼神一直望着天上。
当牛车来到食堂门口,孙兰拦住了陈生,焦急地:“事到如今,你怎么办?”陈生淡然地:“急什么,到时候我就去北京报道。”
孙兰几乎是哭泣地:“还说傻话。柳英她——我不能看着你也毁在这里。”孙兰边说边把陈生拉到食堂里,陈生忽地笑了:“你不用担心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扣子,“有它们和我做伴呢。”
孙兰猛地打掉那些扣子,声泪俱下:“几年来,是这堆扣子断送了你!”陈生慌了,小心翼翼地拾起扣子,疼爱地:“你哪里知道,围棋,是我的命根子,比什么都珍贵。”
孙兰惊呆了:“你说什么?!围棋?!”
闪现过去的一景一幕:
陈生趴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在写着;
陈生跑进食堂,抱起日记本和信件就跑;
日记本上的口诀:“彼重我寡,先谋其生。”;
审讯时,陈生闭口不语;
陈生在炕头一角摆弄着扣子;
陈生在田间地头摆布着扣子——
孙兰惊愕地:“天哪,你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她小心地接过那堆扣子,冲动地一颗颗地擦拭干净。她泣不成声了。
陈生也激动起来:“下个月就有全国的围棋选拔赛,恩师让我凭真本事去报名。”
食堂的灶火熊熊,映亮了屡遭磨难而又异乎寻常的陈生。
三十五
夜幕降临。满天繁星,万家灯火。
孙兰擦了擦眼泪说:“柳英,咱尽扯陈年旧事了。我这就去做晚饭,咱俩也学学男人们,喝点久别重逢的酒。”
柳英扬起红肿的眼睛,问:“陈生,他现在在哪里?”
孙兰笑了:“难怪你不知道,他改名叫陈星了。他那年参加了全国的围棋选拔赛,一下子为千万人所知。你看见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吗?陈生已经是围棋界的明星了!”
柳英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孙兰姐,七九年‘病退’回到天津后,我一直想你,又不敢见你。这下可好了。”转而又问:“你和陈生还有联系吗?”
“不,没有联系过。”孙兰深沉地,“起源于我国而强盛与邻国的围棋事业,急需这一代人振兴。陈生为此耗尽心血,付出了十几年的代价。”她缓了一口气,“如今,陈生的能量释放出来,更加着魔了。我没有权利用昔人旧事去干扰他。我只能在《体育报》上追逐他的消息。或者,晚上看星星。”
俩人都笑了。柳英不再拘谨,拿起孙兰的相片,钦敬地说:“孙姐,你人长得美,心灵也美。”
孙兰象是领悟着什么,斟字酌句地说:“美,也是岁月磨洗出来的。我们的国家饱受磨难,但具备了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能说不美吗?”
柳英点头,喃喃地:“吴浩长得漂亮,但令人厌恶。他现在怎样了?”
孙兰心情复杂地:“吴浩死了。他是参与社会上闹事,被学院开除后,自杀了。”
柳英惊讶地:“死啦?!”孙兰叹了口气:“当初我骂过他。现在想起来,骂他一个人也不公平。因为,他是那个年代造成的畸形人!”
孙兰拿来上等的红葡萄酒,扯转了话题:“咱们老五连,也就是海洋农场,又叫响了。这次可是堂堂正正的先进典型。不再是让人饱受屈辱的地方。”孙兰猛然瞥见柳英的脸色变了,知道话多有失,赶紧刹住了话题,“扯起来又没完了。来,为我们今天重逢,喝一杯?”
柳英端起酒杯:“好的,孙姐,干一杯!”
他俩举起晶亮透明的高脚杯,,将那琼浆佳酿一饮而尽。又对视着,舒心地笑了。
                     
                                                                                                     
                                                                                                                                                                                                                     
                                                                                                                                                                             1982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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