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楼记
来源:凡夫夕拾 作者:费凡平 时间:2025-12-04 点击:

爬楼记
费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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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半生,似乎总在与楼梯纠缠不清。我常会想,我这一生,究竟要爬多少级楼梯?
如今住的这栋楼,是没有电梯的。六层,在城里算不得什么高建筑,可每日里上上下下,那一道道水泥楼梯,便成了我与自己、与岁月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
起初搬来时,倒也不觉得什么。挟着一点乔迁的喜悦,爬楼梯还是轻松的。那时节,楼梯于我只是一种通道,一种过程,心思全然系于顶楼那个属于自己的新巢,这攀爬的过程便如读书翻页,沙沙作响,却来不及品味。
如今每日归家,便是一场小小的征途。楼道里总是幽暗的,声控灯要重重地跺脚才肯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水泥台阶上,照见岁月磨损的痕迹。爬到三楼,小腿便像灌了铅,非得在转角处立一会儿,手扶着冰凉的栏杆,看窗外那棵香樟树,春绿秋黄,叶子落了又生。
这停顿是瞒不过自己的。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地敲着,像在抗议这日复一日的攀援。有时提着菜篮上来,塑料袋的提手深深勒进掌心,留下一道红痕。走到五楼,嘴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不是为了说话,只是为了喘气。

记忆里的爬楼梯,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这便不由得想起更早的居所来。童年时住在四川北路的永乐坊,也是顶楼,不过是三楼。那时的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有敦实的回响,像老祖父温和的咳嗽。我常如一只狸猫,在那楼梯上窜上窜下,将它当作登天的云梯。母亲那时还年轻,提着满篮的菜蔬上来,虽也见额角有细密的汗,却总还能一边喘息,一边利落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父亲跟在后面,沉默着,只听得见那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他们那时,也不过是四十多岁吧?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那沉重的喘息里,原来浸满了生活真实的重量。
那时,永乐坊三楼的“高”,对我来说是游戏,是乐趣,是晚饭前一段可以肆意挥霍的辰光。
人生的迁移,有时并非步步高升,倒像是一种向下的盘旋。
中年的父亲,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一一搬家,降低楼层。


后来就搬到永丰坊的二楼,楼层是矮一层了,楼梯却陡得骇人,近乎笔直。厨房在楼下,是公用的。每每炒好了菜,每次端着热汤热菜上楼,我们都要需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献祭。
然而那时,少年的我偏偏爱上了那里的三楼的屋顶。常常在傍晚,独自一人爬上去,躺在三楼屋顶那温热的瓦片上,看天,看云。
世界在我眼下忽然变得辽阔而安静,可以看到极远的天空,看云霞如何从绚烂归于沉寂,看鸽群带着清亮的哨音,划着优美的弧线掠过我的头顶。
有一次,我还中了“头彩”,一点温热的、灰白的鸽粪落在肩头,我却并不懊恼,反觉得这是一种野趣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馈赠,那飞鸟、那流云、那无垠的蓝,刹那间都与我有了关联。
那时的攀爬,是为了那一方可以放逐心灵的孤绝之地,是心甘情愿的,更是那个岁月里一种孤独逃亡的神往。
而今的攀爬,却只剩下纯粹生理上的负累。好几回与妻一同上楼,她在前,我在后。才到三楼,再往上,便已是一层一歇了。我伸出手,她便自然而然地握住,她助给我一点微薄的力,一步一步,挪得艰难。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得见交错的、沉重的呼吸与脚步声。那一瞬间,我无端地想起“相濡以沫”这个词来,觉得我们真像两条在干涸阶梯上互相濡湿的鱼。
有时若恰逢外孙放学回家,情形便更有些滑稽了。他在前面,我会伸手拉住他书包的带子,一老一少,连缀着,在狭小的楼道里缓缓上升。这景象,想来是有些悲壮,又有些可笑的。我脑子里竟闪过幼时读过的“猴子捞月”的故事,只是我们这一串,捞的不是水中的月华,而是实在的、一日日的生计与归途。


我这不愿“向上爬”的性子,似乎也蔓延到了我的人生里。
我此生与“向上爬”三字,似乎总有些隔阂。不独是这实在的楼梯,便是那人世间的位子,我也向来是疏于攀援的。
我总觉着,自己天生不是那善于攀附的藤蔓,只是一株瘦硬的、宁可在角落里自个儿生长的灌木。
有人许我以“清高”之名,我却自知,这不过是骨子里的一份懒与怯。仿佛天生腿软,见着那高耸入云的阶梯,便先自气馁了。也曾有人点拨,说何不寻些依傍,借些力气?我却总觉得,握手已是极限,若要俯身去“抱腿”,那姿态先就折了自己的腰。
这大约是我的迂腐处,也是我的安然处。
这脾性,大约便注定了我此生,既无福消受那人上的风光,便只好在这六楼的实体的阶梯上,偿还这筋骨的劳役了,于是,便在六楼的晒台上,种种蔬菜,养养花草,聊以自慰,尽量少下楼。
前些年,小区里风传要加装电梯,我心里那将熄的灰烬,也曾“噗”地冒起一点火星来。然而几番商议,几番争论,那火星终究还是黯了下去。希望来时无声,去时也无痕,只留下一点淡淡的、认命了的惘然。
这世上的事,或许本就如此公平:你在此处躲过了一种爬,便在彼处注定要承受另一种爬。那些在名利场中步步高升的人,大抵是用不着气喘吁吁地爬这六层楼的;即便要爬,也不过是三四层的光景,权作健身了。
这么一想,心里反倒释然了。心里那点因攀爬而生的块垒,仿佛也就被这自嘲的念头给冲淡、磨平了。
我既然没有父辈那般为晚年预做绸缪的眼光,也没有朋友如此的实力,能将高层换成大别墅。那么,自己选择的路,每天爬六层楼的功课,便是我命中该有的“苦行”了。
于是,我再次扶住那冰凉而结实的扶手,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脚,迈上又一级回家的楼梯。
命该爬楼,心也安然。
此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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