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来源:《上海文学》 作者:朱大建 时间:2025-09-05 点击:

 
一一条江宁路,北起苏州河,南至南京西路,跨越普陀静安两个区。江宁路桥,原称造币厂桥,因桥的北面是上海造币厂,厂里一支工人足球队很有名。沿江宁路桥往南,过了长寿路,马上到安远路,这里是上海三大寺庙之一的玉佛寺。玉佛寺里,高1.95米由整块玉石雕成的一尊玉佛坐像很有名。再往南,过北京西路后的南汇路口,能放电影也能演舞台剧的美琪大戏院很有名。江宁路很宽阔,路边的房子也蛮登样,从弄堂里穿进去,大多是石库门建筑,两扇黑漆大门打开,是一个天井,天井正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客堂间,天井的两侧,是两间东、西厢房。客堂间的后门开出去,是厨房间,沿着厨房间,是一架楼梯通往二楼,二楼的格局,重复着一楼:中间是客堂,两边是东、西厢房。二楼楼梯再往上,是一架陡峭的石头扶梯,走上去是一个露天晒台。这套二层石库门房子,按照设计,只住一户老少三代同堂的大人家。但是,上海的住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紧张,一套石库门房子,往往住进六七家人家,一家只有一间房间。江宁路上开着一家点心店,卖阳春面、小馄饨、生煎馒头,弄堂口一只汽油铁桶改装的大口径火炉上,一只扁扁的铁锅里,生煎馒头煎得吱吱叫,师傅戴着白布手套,双手不停地转动着浅底铁锅,为的是让每一只馒头均匀受火,不让馒头煎焦了,间隙,还在馒头上撒些白芝麻。待到生煎馒头煎熟,底部稍稍结一点焦黄色硬壳,师傅就将浅底铁锅搬到火炉的边上,开始卖给顾客,三分钱一只。这家小店做的点心因为味道好,顾客盈门,前面的店门沿着马路,后门却开在弄堂内的第一条支弄,沿着这条支弄,就走到弄堂第一套石库门房子1号的后门,后门通往二层,住着居民。一层原先是房管所的仓库,放着各种杂物。由于辖区内居民住房过于拥挤,申请分配住房的居民实在太多了,房管所决定,将仓库迁往别处,一层的客堂与两厢,安排住进三家住房特别困难的居民。一层的居民从前门,也就是大门的主弄堂进出。
二石库门房子1号的东厢房住进的一家人家,女主人姓董,是街道加工厂的工人,大名董小芳。董小芳刚到中年,身材已稍稍发福,皮肤雪白,圆圆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她的两个儿子都在读小学,老公在厂里当钳工,是个有技术的老师傅。西厢房里住进的一家人家,也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姓茅,人称茅师傅,奇瘦,像一根毛竹竿,被人习惯性称为毛竹师傅。女主人大名杜芳,人奇胖,腰大十围,像一棵大树。毛竹与大树配对,好玩煞了。夫妻都在纺织厂上班,茅师母杜芳早中晚三班轮转。夫妻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女儿。大女儿已下乡,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大儿子在地质队勘探矿产,一年回家探亲一次。东厢房董小芳的沪语发音,听上去像是叫小胖,西厢房茅师母杜芳的沪语发音,听上去像是叫大胖。客堂间住进的一户人家,还是一对中年夫妻,脸带病相,面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夫妻都是工人,男人自称是林师傅,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清瘦的脸,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但实际上眼镜先生林师傅是一个机修间车工老师傅,深度近视只是遗传,加上喜欢读书读报、写书法造成的,为省电费,他只敢用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四十支光的电灯泡尽管明亮却太费电,月底付电费的时候捉襟见肘。他在节日里为工友们写春联,为车间写标语口号,他的颜体字可以媲美书法家。相由心生,爱读书爱读报爱写字,让他的面相像个斯文的知识分子。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正好是六八、六九届初中生,这两届学生的毕业分配方案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哥哥去家乡余姚投亲插队,弟弟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其余两个女儿分别是中小学生。林师母是个早中班轮换的女工。天井,是这三家人家的公用部位。四方的天井,在东、西两厢房的房门靠墙处,装了两只自来水龙头,水龙头下面装了水斗,水斗下面是两只阴沟。三户人家用两只水龙头,分装在东、西厢房的门边,这对东厢房小胖、西厢房大胖很是方便,而住在客堂间的眼镜先生一家就很不方便,似乎自己低人一等,只能等两只自来水龙头有空,才能去淘米洗菜。而烧饭时间,大家往往都是相同的,你要淘米洗菜,我也要淘米洗菜,但是,水龙头只有两只,东、西厢房的小胖、大胖各占一个水龙头,客堂间的眼镜先生一家只能干瞪眼,端着装好米的饭锅、放着菜的脸盆,耐心地站着等候。眼镜先生隐隐觉得,三户人家用两个水龙头,邻居要没有矛盾和和睦睦相处,几乎不可能,会不会上演古代“二桃杀三士”的结局啊?他有点担心。客堂间的煤球炉放在哪里?眼镜先生也颇费心思。东西两厢房的煤球炉很好办,各自放在水龙头的边上,淘好米洗好菜顺手拿过来放在靠墙的搁板上就是了。一只煤球炉,就是一个热量的源头啊,放在石库门的大门口,也便于散热。可是,客堂间眼镜先生家的煤球炉放哪里?上海的夏天时间长,放在左边,热源离西厢房近,大胖要不高兴,放在右边,热源离东厢房近,小胖要不高兴。但是又不能放在自家的大门口,挡住自家的出路。左思右想,眼镜先生从顺手的角度考量,决定放在左边。存煤球的木箱子放在炉子的外沿。他搬进石库门当天,放好煤球炉抬起头,就看到大胖铁青的脸色。从此,大胖站在水龙头上的时间很长,没有啥好洗,也在水斗前站着,一块毛巾,也要洗半天,磨磨蹭蹭,存心不让客堂间林家用水龙头。而东厢房小胖,看到煤球炉放在西厢房那边,对自己没有影响,心里微微有点高兴,就一直招呼客堂间林家到东边来用水龙头,以示友好。天井面积很小,却要三家合用。为了不产生矛盾,就要划分边界。天井靠大门的部位,是东、西厢房的势力范围,小胖、大胖各自放了煤炉,墙上钉上两根角铁,装一只小架厨,放油盐酱醋。天井靠各自房门部位,归各家放拖鞋,是进出家门换鞋的部位。而客堂间两扇大门边上,东西两边各有两扇大窗通风。客堂间后面无窗,后门外面,是二层居民的厨房,后门上面开了一扇小窗,每逢厨房“吱啦”一声起油锅,林家的人赶紧把后窗关上,否则油烟味就从后窗弥漫进房间了。三户邻居站在天井里协商了半天,拿卷尺丈量客堂间到东、西厢房墙壁之间的距离,议定:客堂间到东、西厢房墙壁之间的部位,留出走路的空间后,客堂间用一半,东、西厢房各用一半。客堂间眼镜先生在家门西边放了一只煤球炉,就在家门东边安一只小方桌放脸盆,靠墙安一只狭长的条桌放热水瓶。东、西厢房也各自放上小桌子小竹椅等杂物。天井公用部位划分工作结束,客堂间眼镜先生略略吃亏一点,好在林家是眼镜先生当家,林师母患有焦虑症,每临对外交涉的事情,就会焦虑症发作,身体会咯咯发抖,说话会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所以,林家一应大小事宜,都是眼镜先生作主,男人嘛,心胸总是要宽阔一点,不至于太婆婆妈妈。三户邻居划分好各自地盘(势力范围)之后,开始和睦相处了。
三地面的共用部位好划分,空中的共有部位是无法划分的。三家共用的天井,顶部用木头搭起架子,钉着两层油毛毡防雨,因为客堂间眼镜先生家没有窗户通往室外,不通风,房管所就在天井顶部为客堂间左上方装了两扇拉窗,晴天开着透气,下雨可以拉上,防雨水灌进来。三户人家晾晒衣服,晴天可以将衣服穿在毛竹竿上,扛到弄堂里,架在铁架子上,不会妨碍行人行走。雨天,毛竹竿只能架在天井里,从天井顶棚的两头钉上六只大铁钩,用铁丝绕成六个圈圈,三户人家将自家的毛竹竿串在各自的铁丝圈圈里。但是,上海属江南,下雨的天数多,尤其是春夏之交的黄梅季,几乎是天天下雨,挂在天井里的毛竹竿上,一直晾晒着衣服,慢慢等着阴干,或者说,靠三户人家的煤球炉火散发的热量,慢慢烘干。不知为什么,每逢阴雨天,东厢房的小胖董老师穿在毛竹竿上晾晒的衣裤,一条女人内裤,就会正对着客堂间的大门,眼镜先生只能从女人内裤下穿行,这让林师母感到难堪。她对小胖说:“你这条女人内裤,挂在我家的门口,你有没有看到,我老公这个大男人,只能在你的内裤下穿行,这要触霉头的呀。”小胖私下里将精瘦的林师母称为“排骨精”,当面却尊称为林太太。她故作惊讶地说:“触啥霉头?林太太你封建思想太严重了。”听了这句话,“排骨精”林师母有点愤怒,指着小胖说:“你为什么不挂在自家门口呢?”小胖轻飘飘地说:“天井的地上划好了分界线,空中是公用的,我想挂在哪里,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说完,小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听这话,“排骨精”林师母的焦虑症顿时发作,身体剧烈抖动着,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刚好眼镜先生下班回家,走进天井,看到老婆发病了,忙上前扶住。林师母指着客堂间大门上方挂着的女人三角裤,张开嘴,气愤地说不出话。第二天早上,眼镜先生走出房门,叫住了正要去上班的东厢房董小芳老公胡师傅,对他说:“胡师傅早上好,跟你通个气,我想把我家大门往东移一移。”胡师傅听了一愣,问道:“怎么个移法?”眼睛先生说:“就是将东窗当大门,大门改为中窗,我以后从东面进房间。”胡师傅说:“那你家的门和我家的门不是挤在一起了吗?太不方便了,不行的,我不同意。”眼镜先生说:“我可以不移大门,但是,我不想每天从你老婆董小芳的短裤下头进进出出,请你家董小芳将她的短裤挂在你家门口的空中,不要挂在我家大门进出的当口。”此时,小胖正好带着两个儿子出门去上学,瞪了眼镜先生一眼说:“你的封建旧思想太严重了,要好好打扫干净!女人的短裤和男人的短裤有啥区别?都是洗干净的衣裤,挂在天空中晾干,有啥不可以?弄堂里可以挂,天井里为啥不能挂?违反哪条法律?违反什么道德?”小胖振振有词,气势汹汹。眼镜先生坚定回复说:“那么,我一定要移动大门,坚决避开触霉头的东西。这两天我的眼皮一直跳,我不想触霉头。今天我就去房管所申请,下周就动工。”下周一上午,眼镜先生在单位里请了事假,带着两个房管所工人走进天井,准备将客堂间大门往东面移动。房管所同意了眼镜先生的请求。这是因为,客堂间的进出大门如果开在东面,与天窗上的移窗方向一致,移窗打开,新鲜空气就能吹进房间,客堂间没有后窗,空气不流通,东移大门能让房间里有一点新鲜空气,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所以,房管所批准了。岂料,小胖也请好假,带着她的弟弟董小弟在天井里守候。董小弟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外号叫做“杀胚”,是打架斗殴的健将,派出所里几进几出,在附近小有名气。曾有一次在打群架时,挥舞一把铁锹,将几名壮汉拍倒在地哀嚎。董小弟恶狠狠瞪着眼睛对两位工人说:“这个工程不许做,啥人敢做,当心吃生活,我的拳头分量重,受了内伤自己负责,我不付医药费的。”工人师傅一见这个场面,不满地对眼镜先生说:“邻居之间没有沟通好,我们是不会施工的。”转身就走了。眼镜先生见状,目瞪口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庆幸,还好老婆不在场,老婆在,肯定吓得昏厥倒地。好汉不吃眼前亏,眼镜先生打消东移大门的念头,只能窝囊地在董老师的短裤下面进出家门。他心里默念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喜讯传遍整个弄堂,要装煤气了。弄堂里的居民从爷爷奶奶一辈起,就是烧煤球炉的。煤球炉,第一是脏,要将比鸡蛋略大的一只只黑煤球储存在一个木箱子里。第二是烦,引燃煤球炉时,在炉膛里先放废纸,再加上七八根细细的木柈,上面再放上煤球。搭木柈要有技巧,不能散架,还要留好空间,让空气流通,才能点燃一只煤球炉。晚上,要将煤球炉的炉门关好,炉子上压一块铁板,为的是夜里减少炉子的空气流通,不至于将煤球燃尽,炉子熄灭,以便早上打开炉门,淘泻燃尽的煤灰,再加进新鲜的煤球,就能烧早饭——泡饭。煤球炉后来不烧煤球烧煤饼。煤饼体积大,不太会破碎,炉火不容易熄灭,脏与烦都有改进。但与煤气相比,仍然是脏与烦。石库门房子1号底层装煤气,三户人家各自装在自家放煤球炉的地方,这一点没有矛盾。问题是客堂间眼镜先生又出花头,他提出,就在原来放煤饼箱的地方,撤走煤饼箱后,砌一个自来水斗,装一个自来水龙头。这样,自己淘米洗菜就在煤气灶边上,方便,三户人家各用各的水龙头,也不会有久久等候的矛盾。眼镜先生的建议很好,只是,煤饼箱狭长而水斗四方,客堂间装自来水斗,势必要往外延伸一点空间,而这个空间,正好是西厢房大胖的儿子放脚踏车的地方,装了自来水斗,脚踏车只能斜过来停放。这就引起西厢房大胖的不满,却又说不出不许客堂间装自来水斗的理由,她希望自来水斗装到客堂间大门东面去,“祸水东引”,这个愿望也说不出口。她期盼客堂间眼镜先生接下这个“翎子”,偏偏眼镜先生不接“翎子”。眼镜先生当然希望水斗装在煤气灶的边上,洗干净待烧的菜,可以盛进脸盆放在水斗里,顺手顺脚地烧饭,效率高,人省力。如果水斗装在家门东面,他烧一顿饭,腰身要转过来又转过去,岂不要累死!等到房管所派工人来装水斗这一天,西厢房大胖请了假,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把木工用的直角尺,水泥工从地面砌砖,一块一块往上砌,她就用直角尺量一下,不准往外倾斜,侵占到她家的势力范围。善解人意的水泥工,拿出浑身解数,满头大汗,将一条边界线砌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倾斜,大胖这才满意地面露微笑。天井里的三户人家,从此有了独用的煤气和自来水龙头,各占各位,互不打扰,生活水准提升了一步。从此天下太平了吗?没有。
五天井的东面,是客堂间眼镜先生和东厢房小胖的共用空间,眼镜先生靠东窗放了一张长条桌,放热水瓶,边上放一张小方桌放洗脸盆,方桌外延放一只脚盆、一只铅桶,用于洗衣、洗脚。东厢房小胖也放了小圆桌、竹躺椅、竹靠椅、面盆、脚盆。但是,东厢房小胖一直觉得,她家与眼镜先生家的共用部位边界线的划分,吃亏了,可能是第一次划分时,疏忽了。天井里无人时,她用眼睛丈量,越看,越觉得客堂间眼镜先生家的公用部位面积大,自家的面积小,吃亏了。由此,她每天清早起来,就将自家的小圆桌往西面推一推。有一天清早,小胖发现,客堂间的长条桌、小方桌被推回来了,远远越过边界线,她顿时火冒八丈高,气愤地用力往西面猛推,岂料用力过猛,长条桌上一只热水瓶左右摇晃起来,终于掉在小方桌上,又跌到地面上,“砰”地很大一声,仿佛炸响一个炸弹。眼镜先生被这响声惊醒,披衣起床,出房低头查看,原来是自家的热水瓶跌在地上,热水瓶胆碎了,一地水渍。抬头就见到东面站着的小胖那张原本雪白的脸,涨成猪肝色。眼镜先生问:“董小芳,是你闯的祸吧?”小胖气呼呼地回答:“冤有头,债有主,是你的长条桌越过边界线了,占了我家的地盘,我是行使我的自卫权。”“你明明是侵略行为,也造成后果了,你要赔我的热水瓶。”“是你的侵略行为造成的后果,你自己负责!我不但不赔你的热水瓶,我们两家的公用部位的边界线必须重新划分,你家多占了,我家吃亏了,这个不可以的。”“搬进来时已经划分好了呀,你董小芳还会吃亏?”“你张大眼睛仔细看!当初划分边界时,你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让你蒙混过关了!我要去请居委会治保委员李阿姨来主持公道,重新划界。”到了星期天,小胖请来了居委会治保委员李阿姨做公证人,搬开堆放的杂物,拉开卷尺,蹲在地上重新丈量。丈量的结果是,客堂间有两扇门,客堂间东面那扇门的门柱有十厘米宽。从门柱外延往东拉开卷尺计算,客堂间眼镜先生家少占了五厘米的公用部位,但是如果门柱的十厘米也算进去,客堂间眼镜先生家多占了五厘米的公用部位。小胖坚持要将门柱作为公用部位计算,要眼镜先生将多占的五厘米退出来。眼镜先生不同意,但忽然发现小胖身边,幽灵般出现董小弟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眼镜先生有点胆怯,只好违心地说:“好吧,今朝我大方一记,就照董小芳的算法,我让出五厘米,长条桌、小方桌缩进来五厘米,这样总好了吧。”治保委员李阿姨是个和事佬:“好的好的,近邻和睦胜远亲啊。”站在天井里看热闹的西厢房大胖阴阴地说一句:“依照东面的惯例,眼镜先生,你在西面的公用部位也要缩进去五厘米哦。”眼镜先生听了一愣,窝火地对西厢房大胖说:“煤气灶、自来水斗都砌好了,总不至于拆了重砌吧。老实讲,董小芳的算法是自说自话、不讲道理的算法,十厘米的门框,当然应该算成我家的私用面积,不可以算成三家人家的公用面积,是我主动让给董小芳的,我就吃亏当福气算啦。”治保委员李阿姨劝西厢房大胖说:“算了算了,政府帮我们煤气也装了。你们三家人家的煤气、自来水都是独用的,已经很好啦,知足吧。大家和睦相处啊。”听了治保委员李阿姨的话,林先生忍不住要卖弄学问了:“是啊,李阿姨说的对。古代有个大官,收到家里来信,申诉与邻居为宅基地发生争吵,这个大官写信回家对家人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后来两家人家各让三尺,才有了一条六尺巷。”东厢房小胖听了,讥讽地对眼镜先生说:“你真是我们工人阶级队伍中的知识分子,肚皮里货色多。我也想让你三尺啊,但是我的竹躺椅、小圆桌、脚盆、面盆、洗澡盆,又放到哪里去呢?”
六三家人家终于和睦相处了。不再为天井公用部位争吵,这让“排骨精”林师母的焦虑症也大为缓解,精瘦的人胖了一点,脸色也红润了。眼镜先生觉得,只要不吵架,就是进出家门从小胖的短裤下穿行,也无所谓了,何况,自己也没有触什么霉头。古人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尽管,这会引起他心理上的不适。但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动不如一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看到过寺庙里的对联:“天下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他深为叹服,这符合他的人生哲学。让眼镜先生宽慰的是,小胖的弟弟,凶神恶煞的董小弟,因多次打架斗殴伤人,以“寻衅滋事”罪名被判了一年半有期徒刑,关进提篮桥监狱里去了。这让小胖顿时萎靡不振,感觉自己害了弟弟。“多行不义,必自毙!”眼镜先生心里默念着古圣人的名言,开开心心去上班。他忽然感悟,吃亏就是便宜,做人只须真诚厚道就足够了,无需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实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自有循环,苍天饶过谁?人生是场马拉松,小赢靠技,大赢靠道。时代的巨轮,驶入一片新的大海,旭日东升,海水蔚蓝,景色优美,前途光明。恢复高考了。眼镜先生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二儿子,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喜讯传来,眼镜先生林师傅与林师母及两个女儿,抱在一起,笑出了眼泪。眼镜先生很自豪,感觉儿子传承了自己的学问。西厢房大胖、东厢房小胖都来祝贺。接下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可以返回城市了。客堂间眼镜先生的大儿子,当年去了家乡余姚,被大队支部书记的一个女儿看上了,已进入谈婚论嫁阶段。西厢房大胖的大女儿,当年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也和一个哈尔滨男知青恋上了,近日带着男友回家探亲。这是一个圆圆脸的斯文的上海姑娘,也戴着一副眼镜,娇嫩的脸蛋被边疆的阳光晒得黑里透红,像一个健康的边疆农村姑娘。她对妈妈和小妹说悄悄话:“在黑龙江兵团里,一个姑娘家不找一个男朋友不行,好像什么男人对你都有权利的,都会来骚扰一番,追一追,不胜其烦。我干脆就在追我的男人里认定一个,以后的日子就清净了。”石库门1号里,喜事连连。就在三户人家开开心心过着喜庆日子的时候,隔壁弄堂里一个有海外关系的人家,海外的那个弟弟要回来探亲看望哥哥,听说是个重量级的科学家,是政府邀请来的。区里很重视,指示将这户人家的房子修缮一下。这户人家原是一栋独立的私房,以前的丰裕之家。于是,这家两层的私房加建一层,成了三层楼。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三层楼房挡住了石库门1号的阳光,尤其是东、西厢房,原来的前窗可以晒进太阳光,现在被挡住阳光,大晴天,天井里、房间里,仍是一片昏暗。小胖、大胖都来找眼镜先生说:“林师傅,你是我们的笔杆子秀才,请你代我们三户人家,写一封信到上面反映反映,海外关系吃到了肉,我们平民百姓总也要喝一点汤,补偿我们一点吧。我们来盖章、按手印。”眼镜先生非常乐意,用他端正的颜体字,写了一封恳切的信,诉说了石库门1号底层居民住房的紧张和困难,特别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困难。上面领导的批复很快送到了房管所:为石库门1号底层三户人家各搭建一个阁楼之外,在弄堂里为三户人家各建一个洗澡间,装一个自来水龙头。从此,石库门1号底层三户人家,洗澡不必在房间里关好门窗放一只脚盆洗,只需在弄堂里自家的洗澡房里,关上门洗浴就行。这一次三户人家守望相助,都喝到了“肉汤”,得到了实惠,于是尽弃前嫌,互相之间建立起友谊,真的是近邻胜远亲啦。七阁楼解决了大问题。石库门房子高,搭了阁楼,尽管人站不直,要弯着腰,但架一个木扶梯,阁楼地板上铺上垫被,垫个枕头,盖个棉被就能睡觉。房间里能拆掉一张床,甚至两张床,放两只沙发、一只茶几,生活改善了。到后来三户人家的阁楼上都住进了小辈,成了小辈的新房。客堂间眼镜先生的大儿子,返沪顶替母亲进了工厂,儿媳带着小孙子也跟着来到上海,阁楼就成了大儿子的新房。顺便说一句,林家大儿媳可是个厉害角色,她一来,就发现东厢房小胖的短裤挂在客堂间进出的上方当中位置,顿时就大发一顿脾气,堵在东厢房的大门口,指着小胖一顿臭骂,什么难听的脏话都骂出来了。小胖的老公胡师傅一看来者不善,马上收蓬转舵说:“好了好了,你也不要骂了,我马上就去收下来,以后只挂我们自家门口,好了吧。”东厢房的小胖,本来以凶过头而在弄堂里出名,却凶不过余姚乡下来的眼镜先生的大儿媳,真是一物降一物。眼镜先生的二儿子在北京安了家,两个女儿长大出嫁了。西厢房大胖的大女儿没有返沪,在哈尔滨安了家。儿子做了人家的招女婿,住进了丈人家。小女儿没有考上大学,她崇拜有学问的男青年,嫁了一个赴美留学生,去美国陪读,期间生了一个女儿。这段姻缘让大胖感到风光,在天井里炫耀了好长一段时间。岂料,留学生女婿起了外心,读书期间和一个美国女同学好上了。留学生女婿毕业后,向老婆摊牌了。西厢房小女儿学历不高,不懂英语,只好哭哭啼啼抱着生在美国的女婴回到石库门1号,带着美国藉的小姑娘睡在阁楼上。大胖看到小女儿一个人抱着外孙女回家时,心里真是冤煞,她埋怨小女儿没有眼光,不识人头,碰到感情骗子,就好比人家打瞌睡时,你正好送去一个枕头,做了四年保姆兼陪睡丫头,还要为骗子养小孩。小女儿气得涨红了面孔,瞪圆眼睛反驳妈妈说:“不对,当年我们谈恋爱是真感情是真爱,现在感情破裂,也是真破裂。孩子爸爸不是感情骗子,他按月付给我们母女赡养费的。”“这么一点点钱,只能吃泡饭咸菜萝卜干,也算赡养费?”“我再找份工作,将孩子养到十八岁,让她去美国和爸爸团聚,她是美国人。”大胖问小女儿:“孩子去了美国,你老了怎么办呢?”小女儿说:“我跟着孩子去美国呀,我养她大,不至于抛弃我不管吧。”大胖一听就明白了,小女儿心里还恋着那个感情骗子。大胖心痛地流着眼泪,手指头戳着小女儿的额角说:“你真笨,有啥用哦,我真是白养你啦。你的命真苦啊!”小女儿也哭了,扑进大胖的怀抱,母女抱头痛哭。东厢房、西厢房、客堂间三户人家的三对中年夫妻,年龄有大有小,但都已进入老年,早已退休,过起颐养天年的晚年生活。石库门1号又一次传来特大喜讯:要动迁了。方案阳光又透明:想要房子的政府给房子,不过是在市郊结合部,路远一点,但生活、交通都是方便的。想要货币的,政府给钱,可以在附近买一套二手房,各得其所。已高龄的眼镜先生,他想法很明确,他要住煤卫独用、有绿化、有步道可以散步的住宅区,住在郊区,空气新鲜,视野开阔,他乐意。尤其是,眼镜先生对天天要倒马桶的日子,厌透厌透。坐在马桶上,房间里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久久不散。这条弄堂口开着饮食店,粪车不能进出,每天早上,家里的女人还要拎着马桶,走到弄堂里一个倒粪站,对着一根铁管子,将粪尿水准确地倒进管子里,在倒粪站的水龙头边上洗净马桶,拎回家。眼镜先生上班时都在工厂里解决“大办公”问题;“小办公”,就到隔壁弄堂靠墙而立的小便池去解决。休息日,眼镜先生的“大办公”,就要走上一段路,去马路边上公共厕所解决。这个公厕的人潮川流不息,休息日还要排队。公厕里香烟头明明灭灭,烟味对冲臭味。倒马桶的日子,终于过到头了。眼镜先生放弃货币动迁,选择住进市郊的动迁房,立马签字盖章,还得到一笔政府的奖励金。政府也鼓励选择住房动迁的家庭,正好疏散一点过于拥挤的市中心区人口。所以,选择住到市郊动迁房的动迁户有优惠。也已高龄的东厢房小胖、西厢房大胖,她们都喜欢住在市区,选择货币动迁,他们算了一下,动迁款可以在附近买下一套不错的房子。岂料,很多人都选择货币动迁后,在附近选择买二手房,一下子将附近地段的房价抬上去了,到手的货币买不起房子了。特别是东厢房小胖,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她拿出大部分储蓄为大儿子的婚房付了首付款;小儿子结婚时的新房,就在东厢房的阁楼上,小儿媳天天盼着动迁住进新房呢。眼下,这个愿望有可能落空,因为,小胖的存款不多啦,这些钱,她要留着养老的。由此,小胖和小儿媳天天吵架,一次吵架后,小儿媳收拾细软,拖着行李箱返回娘家,扬言:“如果不能住进煤卫独用的新房,那就离婚吧。”这下,小胖感觉对不起小儿子了。到了搬离石库门客堂间的日子,眼镜先生一遍遍巡视着昏暗窄小的房间和阁楼。他有些伤感,这破旧的老房子,几十年住下来,都有感情啦。他的眼光扫过天井,回想起为了天井里那一点点公用面积,三家邻居一厘米一厘米地计算、争吵、划界,锱铢必较,这样的日子,真是在浪费生命,太没有意思了。搬家前夕,眼镜先生用他端庄的颜体字,写了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他对孙子说:“这是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的《三槐堂铭》。爷爷对你说,你要一辈子记住苏东坡的话,厚道做人,终身读书,你会受用一辈子的。”
(晓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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