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千古:从“进士第”的读诗少女到天上的诗魂

来源:央视新闻 作者:诗词中国 时间:2024-11-25 点击:

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叶嘉莹主要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著作数十种,曾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4中华文化人物,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中国政府友谊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被誉为 “诗词的女儿”。 
叶嘉莹先生的离世让我们深感悲痛,但她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行。她的一生都在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而奋斗,她的学术成就和教育理念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长河中。
今日我们重发此文,共同缅怀这位伟大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和诗人,愿她的精神永存! 
她是中华古典诗词界中殿堂级的人物,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她在浩瀚的文学长河里掬起一捧清泉,让更多的人看见了那轮催生过李杜诗篇的明月。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是叶嘉莹,通常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或者“诗词的女儿”。 
她的简介,一般是这样写的: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目前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用于古典文化研究。 
这样精准而冰冷的介绍,往往会让人最先看到她的国籍和捐款数量。
3568万元,对普通人来说算是一笔巨款,因此还上过两次微博热搜,有人敬佩,有人质疑,有人刻薄,有人漠不关心……一阵热烈的讨论之后,便湮没在明星恋爱生子的流量之中。
事实上,年龄、头衔和财富,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以量化的指标,但是和其他经历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当然无法描绘这位老人万分之一的魅力。如果你看到她的照片,就会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她苍老而睿智的眼,看过卢沟桥的烽烟,望过遮蔽故乡的浮云,落过中年丧女的浊泪…… 
她的手修长而嶙峋,细看仍有粉笔灼伤的痕迹;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永远腰背笔挺,谁也不知道她忍受着怎样的病痛…… 
她细瘦而挺拔的肩上,背过长途迁徙时的大包小裹,扛过生活家庭的重担,直到现在还压着传承诗词文化的使命,永不卸载…… 
正如她的学生席慕蓉所言: 
历经忧患的叶老师
由于拥有这样充沛的能量
以及这样美好的生命质地
才终于成就了这罕有的
与诗词共生一世的丰美心魂 
“进士第”里的读诗少女
北京西城察院胡同13号,是一户挂着“进士第”牌匾的人家,一个很传统的北京四合院,石狮子、上马石、垂花门、影壁墙……乃至“天棚鱼缸石榴树”之类,配套齐全,无一遗漏。
公元1924年7月2日,农历甲子年六月初一。
一只红蜻蜓穿过垂花门,飞过绿漆的木影壁墙,在石头荷花缸边盘旋了一圈,最后立在这个夏天第一片荷叶的尖角上头。
兵荒马乱的东厢房终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一个女孩子,在这荷月伊始降临人世,于是乳名便唤作“小荷子”。
“进士第”这户人家原是镶黄旗人,本姓叶赫那拉,是蒙古族裔,算来与著名词人纳兰容若同宗(纳兰=那拉),清朝覆灭之后,很多旗人都改汉姓,他家便改姓了叶。这一辈的孩子排的是“嘉”字辈,女孩也跟着一起排,因此小荷子的学名,便是“嘉莹”二字。



叶嘉莹(中)和小舅(左)、弟弟(右)

 
叶家是书香世家,叶嘉莹的祖父是光绪年间的满汉翻译进士,当过工部员外郎,伯父早年留学早稻田,后来成为一名中医,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在国民政府航空署任职。
这样家庭里成长的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便与众不同。
叶嘉莹的父母认为,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于是十岁之前,叶嘉莹就在这个宁静的院子里,学“四书”,学书法,启蒙老师是她的姨母,父亲有时会教她读简单的英文。
全家人都喜欢读唐诗宋词,她的字帖上写着白居易《长恨歌》,她的伯母教她读《唐诗三百首》,她的伯父给她讲各种诗词掌故,后来还教她写诗,正是这样的教育,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诗词文化的种子。
那时候没有光污染,小小的叶嘉莹喜欢在夏夜时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着漫天的繁星,默读着“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下大雪的时候,父亲喜欢吟唱郑燮的《题游侠图》:“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那种独特的节奏感和苍凉感,深深印刻在叶嘉莹的生命里,数十年过去,未曾磨灭;
伯父给她讲,清代词人陈维崧的别号叫“迦陵”,还有个词人叫郭麐,别号“频伽”,这两个人的别号合起来就是“迦陵频伽”,是佛教里的一种鸟,“出妙声音,若天若人”,后来叶嘉莹的授业恩师顾随跟她说要把她的习作推荐发表,让她取个别号,她就想起这个故事,觉得“迦陵”和“嘉莹”声音相近,于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位叫“迦陵”的词人。
1934年的时候,北京的名字是北平。
北平新闻专科学校里,有个少女捡起落下的夹竹桃,夹在笔记本里头,那笔记本还是空白的,唯有扉页上写了四个字——城南旧事;
西城绒线胡同的崇德学堂里,一个半大男孩正在演算纸上写下复杂的物理公式,再签上自己的名字——杨振宁。
10岁的叶嘉莹也开始上学了,因为有私塾功底,直接就可以读五年级。她念的小学名为“笃志”,和杨振宁的“崇德”是一个教会办的,是兄妹学校。20多年后,杨振宁获得诺奖的消息传遍全世界,叶嘉莹正好在台湾大学给物理系的大一学生上中文课。她指着黑板上“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一句词告诉学生:
 
不要把它仅仅看成是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我们每一个人做学问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这种精神。要知道,学物理不一定都能获奖,如果你为物理付出了你的一生,最后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后来杨振宁在南开庆祝七十大寿,叶嘉莹致辞时开玩笑说:“今天来的都是物理学家,而我是学中文的,那我就和杨先生认半个同学吧”。 
叶嘉莹也看过林海音那本《城南旧事》,评价说“她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风土人情都写得栩栩如生,而我在北京生长了二十几年,那些街道我也都走过,可是好像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叶嘉莹觉得,自己可能对现实的东西不那么敏锐,但是能感受到诗歌里每一个字的微妙作用,也能体会到诗歌透过文字投射在生命里的玄奥影像。
她也许,正是为诗词而生! 
“恭王府”里的笔记达人 
学医还是学文?曾经摆在鲁迅面前的问题,也同样摆在16岁的叶嘉莹面前。
任何一个经历过高考的人,大概也都会有这种“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的经历吧。
在北京大学医学系和辅仁大学国文系之间,在实用和爱好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一是因为当时局势混乱,辅仁作为教会学校,不受日军控制,聚集了一批有风骨的教师,二是因为辅仁的招考和放榜比北大早。
叶嘉莹其实还有跟从伯父学中医的机会,但是功课繁忙,后来又远嫁,最终还是错过了。在伯父看来,她其实是非常适合学中医的,因为学习中医一定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还要有对古籍文字的智慧体悟。
所以你看,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歧路口,你以为你是那个抛硬币的人,其实你才是那枚被抛的硬币。
好在,硬币落下的那一瞬间,叶嘉莹已经明白她究竟想让哪一面朝上。
 
辅仁大学坐落于什刹海地区,男女分校,女校的校区至今还在,红墙绿叶依然,只是已无读书声,空余游人的笑闹。
是的,这是一件令无数文艺青年嫉妒得发狂的事情:辅仁女校当时就在大名鼎鼎的恭王府啊!
和珅之子丰绅殷德迎娶固伦格格的“延禧堂”,也就是后来咸丰皇帝御笔亲书给恭亲王奕訢的“多福轩”,那是她们的图书馆;
“恭王府三绝”之一的后罩楼,号称“九十九间半”,那是她们的宿舍,叶嘉莹是走读生,没资格住宿舍,但放暑假的时候有空床位可以偷着住,一群女生在有月亮的晚上,弄点酒,找个有花有竹子的地方喝酒填词。
后来叶嘉莹说: 
我这个人跟古典诗词结缘,当然是有很多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我出生在一个旧家庭,再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里长大,大学又跑到恭王府里来念书,受这些旧的环境熏染太深了。
从定阜大街通向恭王府的石桥,斑驳的朱漆大门,校园里的海棠、杨柳、藤萝、天香庭院……这些都是深埋于叶嘉莹少女岁月里的诗词基因,很久以后,天涯漂泊,人面全非之际,她还经常梦见这些美好的碎片。 
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叶嘉莹邂逅了对她文学生涯影响最大的人——恩师顾随。
顾随,字羡季,自号苦水,晚号驼庵,一生执教四十年,在燕京、辅仁、北师大等多校教授中文。
谈起自己的恩师,叶嘉莹总有说不完的话: 
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是一片神行。 
顾随讲课,从不死板解释说明,他更注重的是诗歌美感的本身,并且经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元遗山所云“一波才动万波随”。
他讲:“‘菡萏香销翠叶残’,为什么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呢?因为它说的是‘菡萏’,它没有说‘荷花凋零荷叶残’。菡萏与荷花给你的感觉不同,给你的联想不同。因为荷花很现实,可是菡萏是《尔雅》上的字,读起来就比较古雅……”顾随会在讲诗的过程中,融入训诂、音韵甚至是美学理论,这样精彩的授课,让叶嘉莹更加对唐诗宋词的世界目眩神迷。 
顾随与弟子们的合影,叶嘉莹(后排右二) 
当时也有人认为顾先生上课信马由缰不着边际,没有知识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笔记,叶嘉莹却在台下时刻奋笔疾书,力求不放过顾随讲的每一个字。几十年后,当年的学长史树青还调侃她说,她的笔记记得像录音机一样,一字不落。
叶嘉莹跟顾随读了六年诗词,记了八本笔记,在此后几十年的漂泊生涯里,她从北京、上海、南京、台湾一路到美国、加拿大,几乎所有的书信文件都在飘零辗转中遗失,只有这八本笔记,一直随身携带,完整地保留下来。
六十年后,顾随先生的女儿顾之京将这些笔记整理出版为《顾随讲坛实录》。
你能想象到吗?在那个没有PPT的年代,老师的讲义能保留得如此完整,这是个奇迹啊!
1945年,叶嘉莹从辅仁大学毕业,开始了教学生涯。这一教,就是七十多年。
也许正像顾随曾在黑板上写的那三行字——
自觉,觉人 
自利,利人 
自渡,渡人
这是学诗的妙义,也是做人的道理。被诗词滋养长大的叶嘉莹,在接受家人的启蒙和恩师的教导之后,开始了她觉人、利人、渡人的道路。从妙龄少女,到贤妻慈母,再到耄耋之年,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教鞭。
从未选择远方 
却被迫风雨兼程 
1948年春天,叶嘉莹在上海结婚,紧接着又到了南京,世道纷乱,江南也不似诗中那般美好,于是她在《越调·斗鹌鹑》中写道:
乌衣巷曲折狭隘,夫子庙杂乱喧腾
故家何处,燕子飘零
也许是“诗谶”吧,从此“飘零”二字,相伴一生。
1948年冬,叶嘉莹随丈夫和丈夫的姐姐一家,渡海到台。
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女子,蓦然漂洋过海来到这风土迥异之处,无论如何都是不习惯的。这里的树上长着她不认识的绿色水果,开着她从未见过的大朵的红花,墙壁间的壁虎竟然还会发出鸣叫,刮台风的时候,屋顶像是要被掀起来一样,必须躲在床底下。
但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1949年5月19日,台湾“戒严令”颁布,长达38年的“白色恐怖”开始了!
五十年代初的那段时间,叶嘉莹经历了怀孕、生产、丈夫被抓、独自带着孩子辗转漂泊、丈夫出来之后又变得暴戾恣睢……等一系列的磨难,她还得了气喘病,瘦得不到90斤,同事开玩笑说不敢碰她,怕把她细瘦的胳膊拉断。
她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却要遭遇如此不能承受之重。
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了国难(抗日战争)、家难(母亲过世)。
在她的词里,已经开始诉说“中岁心情忧患后”,她的情怀依然是诗,只是,早已不再是“少女情怀”……
好在还有诗词! 
在台湾大学任教期间教小朋友读诗词 
“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人,而且胸无大志,所以大学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去教中学”,叶嘉莹给自己的标签从来不是“学者”“诗人”“词家”,如果有必要自我介绍的话,她会说:“我是一个老师。”
1954年秋,叶嘉莹进入台湾大学教书,后来还兼任母校辅仁大学和淡江大学的诗词教授。那个时候很多西方学者到台湾进修中国古典文学,而台湾这几所著名高校的诗词课程都是叶嘉莹在讲,所以有许多外国学者听了她的课。
后来因为台大和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的交换教师计划,叶嘉莹带着家人漂洋过海,开始了她在北美讲中国诗词的历程。
中国诗词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完全翻译成英文,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叶嘉莹当时英文不好,于是就用中文讲课,然后再自学英文,旁听西方文艺理论和英文诗的朗读,后来她靠着自学的《英语900句》给教英文诗的那个老师班上同学演讲,教英文诗的老师很高兴,夸她是“天才的会讲诗的人”。
“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为了能经常回到心心念念的家乡,在命运的玩笑之下,叶嘉莹不得不改变国籍,这也成了那些只愿意相信自己判断的人攻击她“不爱国”的“证据”。
我常常在想,叶嘉莹先生也许看不到这些贬低她的网络舆论吧,也许看到了也只如清风过耳,就像她的“诗友”、数学家陈省身所写的那样——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 
在深爱的故土 
诗词之花永开不败
1970年,中国与加拿大建交,旅居温哥华的叶嘉莹看到了一丝回大陆的希望。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怀疑,有生之年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生养了她的城市。
一封信漂洋过海,载着游子的思念,寄向北京,寄到了西城区察院胡同。那是叶嘉莹曾经生活了24年的地方。
那是非常时期,海外通信审查严格,但非常幸运,她还是跟家里联系上了。
经过重重考验,1974年,叶嘉莹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她已经50岁了,却开心得像个孩子。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
这首《祖国行长歌》,写出了一种“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味道。
回家了!
虽然察院胡同的四合院已经变成了大杂院,门口“进士第”的牌匾、石狮子也都毁坏消失,虽然“文革”的尾声还在影响着这片土地,可是她回家了啊!
据说大学生到外地上学,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总会特别兴奋,叶嘉莹的兴奋大概要比他们多十倍、百倍不止。她带着侄女在陶然亭泛舟,跟着旅行社去参观工厂、公社,又去了西安、上海、杭州……甚至在旅社的安排之外又独自去了桂林。
叶嘉莹就这样一边走在祖国的大地上,一边笑着:
中国真是很奇妙的,不出国你还没有感觉,出了国再回来,你就会知道,中国的历史是那么的悠久,源远流长;中国的文化是那样的深厚,那样的丰富……
我每次都有这样的感觉,一下飞机回到温哥华,看到外面的景色挺美的,有山有水,到处都是花,可是忽然间就觉得缺了什么东西,空空的,文化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叶嘉莹知道自己还不能回大陆教书——街上还能依稀见到批林批孔的大字报,她所学的那些美好诗句不幸正在“四旧”范围之内。
1977年,“文革”结束,她又回了一次大陆,这一次的所见让她欣喜不已:
在去西安的火车上,她看见一个年轻人在看《唐诗三百首》;
在参观各地古迹的时候,她听到导游背诵古人佳句名篇;
后来参观长城的时候,她竟然买到一本《天安门诗抄》。
她感慨万千:
中国真的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还是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周总理去世的那一年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写了那么多诗……
我看到中国诗歌的传统还在,心里真是有说不尽的欢喜,我觉得祖国虽然经受了不少灾难和磨难,但文化的种子仍然潜植在广大人民的心底。
就像本来渺茫的回乡希望竟然实现了一样,叶嘉莹本以为平生所学无法报效祖国,却在此时看到这样美好的前景,于是动了回国教书的念头。
1978年春天,一个晴朗的傍晚,叶嘉莹穿过温哥华住所门前的树林,去给国家教委寄信,她在信中说自己可以利用假期回国教书。
落日的余晖中,路边的樱花缓缓飘落,带着时光逝去的悲壮之感。在这样的景色中,她想起许多悲伤往事,想起故去的父亲、伯父、恩师顾随,想起前年不幸车祸离世的大女儿言言,也想起自己已经五十四岁,就像眼前这夕阳落花,美则美矣,终将沉沦。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初识爱情的女孩子很喜欢用“往后余生”这个词,因为这使光阴显得漫长而美好,而叶嘉莹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有多长,她只希望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珍惜这美丽的余晖。
次年春天,国家教委有了回应,安排叶嘉莹去北京大学讲学。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漂泊万里、满身伤痕、婚姻不幸、中年丧女……几乎尝遍了人间所有苦难,却依旧诗心未改的叶嘉莹,终于如愿以偿地重新站在祖国大陆的讲台上。 
南开大学教职工到天津站接叶嘉莹

在北京大学做了短期讲学之后,恩师顾随的好友李霁野先生把叶嘉莹请到了南开。从此,叶嘉莹与南开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她的讲课方式继承了恩师顾随的天马行空,飘逸灵动,深受南开学生喜爱,教室往往挤得水泄不通,连走上讲台都很困难。甚至连晚上都排了课,讲课的人讲到忘情,听课的人也是如醉如痴,叶嘉莹在《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里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加拿大的法定退休年龄是65岁,叶嘉莹这个时候还不能全职回国讲课,只能利用暑假和年休假讲学,即使是这样,在1990年她正式从不列颠哥伦比亚退休之前,也在这来回奔波的过程中,把诗词课讲遍了祖国大江南北,从京津冀到江浙沪,从哈尔滨到乌鲁木齐,都留下了她讲课的身影。
1987年7月14日,台湾持续38年的戒严令解除,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台的叶嘉莹立刻被邀请回去讲学,于是她从新竹一路讲到台北,因为她以前在台湾的广播、电视上讲过诗词,又有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这次回去也是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叶嘉莹依旧有解不开的心事——她发现,大陆年轻人的古典文化水平在下降。
长久以来对传统文化的漠视,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追捧,还有对物欲的追求,终究是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影响。
叶嘉莹想起自己与诗书为伴的童年,决定要做一件事——呼吁幼儿“诗教”。
事实上,在此之前的讲学过程中,叶嘉莹已经开始不断提倡以唱歌和游戏的方式教孩子记诵古诗词,以期培养和提高下一代孩子的道德文化。
但这显然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情,她需要借助国家的力量。 
南开大学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成立
1988年,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叶嘉莹遇见了时任政协副主席的赵朴初先生,两人相谈甚欢。叶嘉莹提出的“幼儿诗教”观点,赵朴老深以为然,即刻在政协会议中提出了名为《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的紧急提案。
即使有了国家的力量,重建早已没落的“幼儿诗教”也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个由赵朴初、启功、夏衍、冰心、曹禺等人署名的提案,最终没能全面落实,但终究是个良好的开始。

 
2000年,第十三届中华诗词研讨会上,“让中华诗词走进中小学校园”这个论题证明了叶嘉莹的努力,由教育部牵头编写的《古诗词诵读精华》系列读本也即将付梓,只是赵朴初已于一月之前过世,没能看到这个成果,未免遗憾。
好在,诗词的种子已经种在中华大地上,早晚有一天,会在孩子的心中开出一片美好的春花秋月,就像赵朴老写在遗嘱上的诗句一样: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孔子都不知道 
八十岁以后该怎样生活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这是孔子对于人生各个阶段的总结,但是很遗憾孔子只活了73岁,因此这段话里没有八十岁怎样的概念。
叶嘉莹80岁以后,就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用《论语》里的话回答:
不怨天,不尤人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80岁以后,我不怨恨天,不责备人,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却透彻了解很高的道理,就算没人了解我,老天一定是了解我的。
抱着这样朴素的理念,耄耋之年的叶嘉莹,继续为古诗词的传播而奔走着。
叶嘉莹在恭王府“海棠雅集”致辞
有人问她:你在国外生活,温哥华的气候那么好,你跑回中国去干什么?她说: 
在国外工作,不足以完成一个中国古典诗歌教师的使命……



 
人生各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我追求的不是享受安逸的生活,我要把我对于诗歌之中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
很多人看到“岁月静好”这样的句子,便心生向往,于是在午后喝星巴克是“岁月静好”,情人节收到花是“岁月静好”,去网红景点打卡旅游是“岁月静好”…… 
而叶嘉莹的目的,从来就是让人从心灵深处,体会到“岁月静好”的真正含义,为此,她放弃了最浅表那一层的“现世安稳”。
董卿在《朗读者》里这样介绍:她是白发的先生,她是诗词的女儿,她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者,传播者,也是很多人通往诗词国度的路标和灯塔。
我们永远无从计算,到底有多少人受到叶嘉莹的影响,而爱上诗词,执教70余年,她的“再传弟子”都不止一代了。
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不过,相对于桃李之譬喻,相信先生更愿意用莲花来形容她的教学成果。
出生在荷月,乳名为荷,一生与莲花结缘的她,经常用一首《浣溪沙》向世人诉说她坚持“诗教”的决心——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调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埋藏在泥土中的古莲子,沉睡千年,犹能发出新芽,开出莲花。
“诗教”之途,道阻且长,但只要溯洄从之,终能接天映日,十里飘香。
“我像一个蚕——‘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这是叶嘉莹先生的百岁生日心声。 
致敬!叶嘉莹先生千古,愿先生在另一个地方续写诗篇。

(晓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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