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人生
来源: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黄 林 时间:2024-02-17 点击:
我是1969年11月从上海市市西中学初中生,后到逊克县边疆公社前进大队插队的知青。1970年早春,生产队安排我参加老支书王开山、王大爷带队的积肥组劳动。劳动之余,看着田间地头被春风吹绿的草木,我便好奇地向王大爷请教。王大爷便告诉我这一棵是什么草,那一棵还可以入药等等。正好我在南京的祖父是研究本草的。他在得知我的兴趣之后,便给我寄来几本植物分类学和药用本草图鉴。我于是与王大爷一起按图索骥,当年就认识了几十种药用植物。
第二年,大队赤脚医生葛林芳为了响应国家开展中草药“三土四自”(即土医、土方、土窑,自采、自种、自制、自用)的号召,又得知我与王大爷在辨识本地药用植物上的进展,便说服大队安排我与王大爷一起上山采集草药。那一年,我们又进一步发现并采集了一百多种药用植物。
尽管我们在当地发现的药用植物已经多达二百多种,但葛林芳和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去临床应用。当年年底,我回上海时家父得知我们遇到的问题,便送我去上海市中医门诊部学针灸推拿,以及中医基础理论和中草药的临床应用。学习期间,我还顺便去学了中草药制药。
1972年春天,我回生产队后不久,队里便安排我与于景芝(佳木斯卫校毕业)同为大队赤脚医生。我的工作是负责中医草药这一块,将我在上海学到的知识用到实践中。我在上海学的中医草药,绝大多数是开传统的中医复方汤剂。就算有涉及草药的部分,但也大多只是南方常见的物种,在黑龙江地区很少出产。所以这对生产大队诊所来说并不实际,而且很多传统药材在我们当地也不出产,要抓齐一副传统方剂只能去到县里。因此我便着力应用本地资源开发了不少单方,如用桔梗科的草药羊乳为产后的妇女催乳,益母草用于妇科疾病,蒲公英用于消炎,车前草用于尿路感染,用老鹳草医治痢疾(还写了一篇用老鹳草治痢疾的临床报告,发表在逊克县卫生科出版的刊物上)。除了开发单方的临床应用,还利用当地中草药制备丸散膏丹等传统中药制剂。
当时,大队卫生所的另一位赤脚医生是于大夫,学的是西医。要想在临床中推广应用中草药,我必须学习了解于大夫看病的思路,也就是需要系统地学习西医。当时我有一本山东大学医学院工农兵学员用的教科书《生理生化》,于是我就自学起来。记得,一开始就有关于神经细胞极化去极化的过程,关于神经元动作电位的传导,神经元的化学突触传导等一系列有趣的原理。作为一个1969届初中生,我的实际文化程度只比完小略高一点。这本书中涉及的许多数理化知识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为了正确理解和掌握西医的基础理论,我便开始自学中学的数理化。当时县知青办发放过一整套知识青年自学丛书,记得有几何、代数、三角、物理、无机化学和有机化学。学习中遇到不懂的,我便找懂的人请教。当时有齐齐哈尔68届高中的下乡知青,也有奇克镇73届高中的下乡知青,他们都成了我的好老师。尤其是奇克镇的下乡青年孙继萍。她功课很好,也非常热心。记得我第一个请教她的问题是关于摩尔常数。为了帮助我正确理解,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详详细细地找了笔记和说明解释给我看。通过不断的自学与到处拜师求教。大约到1976年春季,我已基本学完了中学的数理化。
1976年,县医院邵副院长(曾参加援建坦赞铁路)来前进大队指导开展中草药“三土四自”工作。一天,邵院长拿来一份介绍苕条注射液的材料。根据这份资料,苕条注射液有类似青霉素的广谱抗菌作用。而苕条,作为一种广泛分布与种植的豆科植物,不仅仅是良好的饲料,还是优良的蜜源植物。于大夫当时就对这种制剂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问我是否有可能自已生产?我当时就说,可以呀,我在上海学过的。我父亲是新中国药物化学的奠基人,他的学生在全国各地从事制药工作。我父亲下放江西时曾走访许多他过去的学生,并将他们在基层因陋就简的制药方法,记在一本工作手册上给了我。根据这本笔记,邵院长从县医院借来一只闲置的高压蒸汽灭菌锅,用以产生蒸溜水。大队又通过一名知青父母在医疗器材公司的关系,让我去齐齐哈尔采购了所需的实验室玻璃器皿,包括冷凝器、过滤器、本生灯,空的安瓿瓶,还有在制备过程中去除蛋白质、单宁等杂质,以及乳化剂、药用氯化钠等化学试剂。在生产大队的全力支持下,我们将原大队养鹿场的房舍,按无菌要求改装成了制药厂,并在1976年冬季成功制成了苕条注射液。经过我与于大夫自身试验没有异常反应的情况下,开始在临床上使用,并取得了良好的疗效。同时,我们又成功制备了柴胡、防风等多种注射液,也都取得了良好的疗效。这样一来,我们前进大队卫生所成了当时整个黑河地区,除了地区卫生院之外唯一能够制备中草药注射剂的单位。1977年,因我在中医中药工作中的贡献,被选为边疆公社模范赤脚医生,出席逊克县科学大会、黑河地区科学大会,以及黑龙江省科学技术大会并被评选为先进个人。边疆公社还有意保送我去佳木斯医学院学习,学成之后安排我去公社卫生院主持制药工作。当然,此事因1977年大学招生恢复考试而作罢。
与其他同龄人相比,我当时已经自学完成了相当于高中的数理化学业,只需好好复习一下便可以参加高考。但是我却有一道坎过不去。我姥姥家有伴性遗传的色盲。到我这一代,我不幸正好是显性色弱。这在当时限制了我考大学的选择。记得在体检时,当我被检出色弱的时候,县医院的外科主任张大夫(上海人,哈医大毕业的)立刻凑过来对我说,“啊呦,你这个色弱可不好整,你这个医学院是指定读不成了”。当时因为我在县里卫生系统小有名气,县医院的几位体检大夫们虽都没见到过我,但都有兴趣在体检时看看我是个啥样。当我被喊号后一进门,他们就开始注意我的动向。所以等我体检一出状况,张大夫立马就过来了。他拿出来一份体检标准,其中列明在理工农医科类大学中,凡是有可能牵涉需要分辨颜色的,如化学、生物、物理、计算机、医学、药学、土木工程等等,一律不得报考。唯一不受限制的是数学和力学。看到这个结果,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因为色弱这个先天缺陷,我原本就注定了无法从事医学药学工作。可是事已至此,我除了重填志愿,别无他法。而且除了数学力学之外,我也根本没得选。
1977年黑龙江的高考是12月中旬。考完试走出考场,就听到同场考试的其他考生有人在对答案,还一口一个“张老师”、“李老师”地交谈。听了他们的片言只语,我一点也没感觉。心想,这下完了,一定是考砸了,要不我怎么一点也没听懂呢。那时候心想,反正这辈子上医学院是没指望了,数学力学也不是我今年的菜。今年不行,明年再努力一回呗。回到大队,浑浑噩噩地过了阳历年和阴历年。正月十五那天,我在卫生所上班。王开山王大爷从大队部过来,递给我一封挺厚的信。我看了一看信封,还奇怪我又没有认识人在复旦大学,怎么会是复旦大学来的呢。直到打开信封,才明白过来这原来是复旦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啊!后来知道,逊克县第一批录取的大学生一共有8名,其中69届上海知青只有两名。除了我,另一名是常胜大队的赤脚医生林育忠,他录取的是上海第二医学院儿科系(编者按:此处回忆有误。关于当年逊克县高考录取情况,可参读其他书籍记载)。
1982年春季,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从事生物流体方面的研究工作。我们课题组的合作对象,就是当年我去学习中医草药的上海市中医门诊部,再加上解放军长海医院。在合作过程中,我们应用流体力学原理,研制并开发了脉象仪,用以测量患者动脉血管的弹性,从而建立血管弹性与动脉粥样硬化的数值关系。1988年赴美国攻读机械工程学博士学位。2018年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退休。
如今回想过去的那段知青岁月,真是蛮有趣的。从一开始尝试识别野生植物,到后来自学数理化,在当时其实都是一些随性的作为,只是一时兴起。但一路走来,有王开山大爷的帮助,有赤脚医生葛林芳的期望,加上贫下中农的信任,大队领导的支持,还有知青办提供的学习材料,再加一起自学互助的知青、大队卫生所的同事于景芝和王宪君的合作,县医院邵院长的鼓励与帮助,没有这些,我的知青岁月,将不会如此精彩。哦,我爱你,我的第二故乡和我的乡亲们!
(责任编辑 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