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青春》节选

来源:一壁残阳 作者:范康敏 时间:2024-01-20 点击:
第 十四 章
 第 1 节  
  青年点的灶间,北墙上的白霜已经不见了。现在是黑一块,灰一块,斑斑驳驳,湿湿漉漉。顶棚的一角还在往下滴水。
  刚吃过早饭,同学们站着的,坐着的,屋里屋外出出进进,不大的灶间,显得热火,忙乱。邵云声手里拿着剃头的推子,从东屋走出来,“来呀!你们谁先来?”他喊了一声。
  钟一鸣正坐在饭桌旁,他立刻站起来,把凳子挪到了地中间,“我来。”说完便坐下了。
  云声站到一鸣身后,哦,没有梳子。他见大丰正端着水瓢站在门口漱口,便说道:“大丰,拿把梳子来。”大丰把水瓢扔进缸里,进了屋。刘晓阳洗完了饭碗,从腰间解下围裙,挂在了房门的钉子上。大丰把梳子拿来了,递给了云声。云声拿梳子在一鸣头上梳了几下,转到前面端详着说道:“我给你换个发型吧。”
  “给他剃个秃子!”晓阳站在一旁快人快语地说。
  “哎!不行啊!我可不想当和尚。”一鸣用一只手捂上脑袋。
  云声又四下环顾,目光落在了灶间的房门,他向那边迈一步,伸手把挂在门上的围裙摘了下来,围在了一鸣的脖子上。晓阳上去就给扯下来,瞪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干净埋汰啊?粘上头发茬子怎么做饭!”
  “抖搂抖搂不就掉了嘛!”云声说着转进东屋。
  “什么抖搂抖搂?能抖搂掉吗?这是黑的,粘上都看不见!”晓阳又把围裙挂到了门上。
  邵云声转回来,拿着一块蓝色的塑料布围在了一鸣的脖子上,又往领子里塞了塞,一鸣缩着脖子喊“哎呦……凉啊!凉!”
  晓阳“嘻嘻”的笑。
  云声按住他的头,举起了剃头推子。
  “吱呀”一声,张有富推门进来了,“嘿呦!这是剃龙头啊?你们可倒会赶节气。”他说着就在饭桌旁坐下了。
  “张队长,一会儿也给你剃一个。”云声说着话侧目看去,张队长的脑袋已是光溜溜的了。
  张有富摸着自己的脑袋“嘿嘿”的笑。一鸣低着脑袋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队长有何贵干啊?”
  张队长在凳子上蹭了蹭屁股,“嗯,今儿个开始干活了。”他说,“给你们青年儿派个好活儿,一个工十二分儿,别的社员都没份儿。”
  “得了吧,别开那个空——头支票了。”大丰说,“先别说工分,就说干什么吧!”
  原来是到各家各户的茅坑里掏粪。攒了一个冬天,各家的茅坑都是满满的了,趁着刚化没化,既能起出来,而且又成型,这是个起粪的好时机。
  “这么好的活儿,你还是留给别人吧!”一鸣说。
  张队长笑了,“哈哈!跟你们闹个笑话。谁不知道这是啥活儿?趁着现在好起,得赶紧把它起出来,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们了,俺省心。”
  “说的轻巧,”大丰说,“张队长,我们要是不来,你们这活儿就不干了?这是不是熊——我们呐?”
  “哪敢熊你们呐!你们又有文化又有力气,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抡起拳头也不含糊。就是考验考验你们。”
  “还老考验呐?这个活儿我们也不是头一回干!”晓阳尖声说。
  “是考验我们还是熊我们,张队长心里有数。”笑天走出来接话,“不过,我们再有多少套大道理,要是碰上那不讲理的,我们也没办法,要是碰上那嘴大的又不讲理的,我们就更没办法了。”
  张队长不尴不尬地笑了。
  “哎呀哎呀!头发!夹住了,你瞅着点儿啊!”一鸣歪起脑袋叫。
  云声停了手里的推子看着张有富,说:“张队长,你是一队之长,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你叫我们去掏粪——行!但这回有个条件——”张队长栽楞起耳朵,“你给多少工分我们不稀罕,把库房的豆油和毛嗑给我们点儿。”
  张队长听了脖子一扭,“哎——呀!那毛嗑还用管俺要啊?俺还想管你们要呢?”
  “什么!?”屋里的人异口同声地叫。
  “啊——”云声说,“原来队长你也认为我们看场院偷毛嗑啊?看来这贼不当还不行呢!真是逼良为娼啊!”
  张队长自知说走了嘴,猴子脸憋红了好一阵儿,满脸笑纹地说:“闹笑话儿,闹笑话儿,别当真……行!就给你们点儿豆油。”他好像发了好大的慈悲。
  “毛嗑呢?”云声说。
  “库房的毛嗑,那可是留的种子……”
  “种子也不能可丁可卯的留吧?”一鸣说,“这毛嗑儿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们不能背个虚名儿,连个毛儿都没嗑着,白跟大头干一仗。”
  张队长又笑了,“行了,行!一会儿俺就告诉老耿头,干完了活儿你们就去取吧,别让社员看见啊。不过不能拿太多,十斤八斤的还行,那可是种子。”大伙儿一听,高兴地叫“噢!干活儿去!掏粪去!”
  知青们分成三组,由吴老贵领着挨家挨户的掏茅坑。虽然没化透,臭味儿不那么大,但是视觉效应可是不小。家家的茅坑都是个瓦缸,有大有小,上面搪两块木板。把木板掀掉,用铁锹一点一点的往外抠——镐头伸不进去。抠出来,放到土篮子里,再挑到村边,堆在一起。一上午,每个组都掏完了两家。
  下午接着干。方素、林晨野和张笑天来到吴老贵家。他们站在茅房里,轮流拿着铁锹往外戳。笑天干了一会儿,方素让他下来,自己拿起铁锹跨在了缸沿上。北方三月,乍暖还寒,方素的两腮和双手都是红红的。晨野说:“小心点儿啊,缸沿可滑,别掉里头。”方素一锹一锹的往外戳。这一锹太硬,铁锹插不进去,她把铁锹收回来再往下猛的一砍,冰碴带着粪水崩到了脸上,她直起腰“噗噗”地吐了吐口水。晨野把她拉下来,自己跨了上去。
  方素从茅房里走出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脸,看见吴老贵在拾掇柴草垛,她走过去,“老贵叔,你看你多合适啊,干着家里的活儿,还要给你记工分儿,干脆你家的粪坑就自己起了呗!”
  吴老贵没有停下手里的扫把,操着公鸭嗓说:“家家都是队里给起,俺干嘛要自个起啊?”
  “那为什么不让自己起呢?”
  吴老贵停下来,说道:“傻丫头,这又埋汰又费劲的活,谁愿意干呐!自个要起出来谁还交给队里呀?”
  “那队里就给记工分呗!”
  “工分还能顶粪使?队里起这点粪也不好干啥呀,冬天那会儿还买了两车呢。”
  隔着一道破篱笆墙的那一边是刘振山家,两家的茅房紧挨着。正在刘振山家起粪的是钟一鸣,牛建国和李心童。
  刘大娘端着一个瓦盆从屋里走出来,她把瓦盆放到院子中间,两只大白鹅“嘎嘎嘎!”的叫着,跩跩的从大门口奔过来。方素在篱笆墙这边拄着铁锹叫了一声:“刘大娘!”刘大娘回头,“哟!方素啊!你也在这儿起粪呢?”
  “是。大娘,你这两只大白鹅太招人稀罕了。”
  刘大娘转过身来,笑了,“就是太能吃了,一星半点儿的不够它们吃的,喂不上去也不给你下蛋啊!要不是俺那只大黄狗年前死了,俺早把它杀肉吃了,这就得把它们留着看家望门儿当狗使唤。”应了大娘的话,两只大鹅又“嘎嘎”地叫起来。
  “大娘,大爷的咳嗽好点了吗?”
  “啊!你还别说,今年开春儿照比往年就见强,也不知是咋的,也没吃啥药,可强多了!”
  “那太好了。那是因为心情好。大娘,您儿子儿媳妇怎么样了?挺好的吧?”
  一听问到儿子儿媳,刘大娘又笑眯了眼,“好!好!前儿个还来信了,说俺快要当奶奶了。”
  “噢!那可要恭喜您了。”
  “这不,俺这两天就张罗着多抓几只鸡崽儿,多攒些鸡蛋,听说你们城里头缺这些玩意儿,还要票。”
  方素和刘大娘隔着篱笆正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听“哎呀妈呀!”一声惨叫,接着就是“哇哇”的大哭。方素一声“心童!”,扔下铁锹就从篱笆墙的破洞钻了过去。
  李心童掉进了粪缸里。只见缸里有白有黄,有干有稀的埋到了心童的小腿。一鸣和建国一人拽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拎了出来。心童就坐在地上“哇哇”的哭。方素一边安慰她一边像摆弄一个孩子似的脱掉她的鞋袜和外裤。那边厢刘大娘急忙进屋烧水。方素把心童的鞋袜和外裤扔到一边,牵着她进了屋。刘大娘把热水烧好了,方素又把心童的棉裤和衬裤也脱了下来,一并扔到了外面。又端来热水,帮着她把腿脚洗干净了,把她安置到炕头上,盖上了被子。这会儿,心童算是安静了。方素离开刘大娘家,回青年点去给心童拿衣服。她拿来了心童的衬裤,外裤,毛裤和袜子;拿来了自己的毛裤和棉鞋,一股脑的都给她穿上了。方素有两双棉鞋,自己脚上穿的是棉胶鞋,拿来的这一双是黑条绒的布棉鞋,叫北京棉。心童穿着有点大,方素上柴禾垛上拽来了几个玉米叶,撕成条,塞到了鞋里。心童再穿上,在地上跺跺脚,走两步,咧了咧嘴儿,笑了;方素也笑了。这时两伙人把剩下的活干完都进来了,他们看见了心童又是一阵爆笑。心童跺着脚叫着:“你们还敢笑!”
  “就是,还笑呢!一鸣,建国,你们两个男子汉也不害羞!”方素看着他们。
  “谁让她逞能了!不让她上去她不干嘛!”建国说。
  虽然太阳还很高,但出了这事儿,吴老贵就说,今天就干到这吧。刘大娘给每人倒了一碗热水,大家喝完就都走了。
  二兰子脚跟脚的回来了,她背着花篓,把搂来的茅草倒在灶坑旁,把露在灶口的星火用脚往里面踢了踢,进了西屋。刘大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手拿着鞋底儿,一手用锥子在鞋底儿上锥着。二兰子问:“妈,你烧火了?做这么早的饭啊!”刘大娘说,不是,哪能做这么早的饭。她就把心童掉进茅坑的事说了一遍。二兰子听了,又是叹气又是笑。
  刘大娘停了手里的活儿,“哎呀!”她感叹一声,“这人呐,真是没地方看,真是不能貌相啊!看方素那小模样,俺寻思她还不得多娇性呢!看才刚儿,那个小胖子儿……叫啥?啊,心童,扎撒个手闭着眼睛嚎,方素就给她拾掇,拾掇的有板有眼,利利索索。那个麻利呀,那个有耐性啊,一点儿都不嫌埋汰,眼瞅着粑粑蹭一手。”刘大娘坐在炕上,身子前一下后一下的晃着,“哎呦,那个模样啊,那个会说话呀……”
  二兰子笑了,“咋了?妈,又看着比俺嫂子好了?”
  “俺没比呀,比啥呀?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俺就是这么说说……今儿个俺可知道了,以前也没怎么和她搭过话,不了解。这昝,俺看出来了……好就是好啊……咱们可配不上人家,那得啥样人才能配得上人家吔!”
  “别光看那个,妈,现在还得讲究个政治条件呢,整不好就受牵连……俺嫂子她爹是老革命,老干部;她爹是啥?是牛鬼蛇神。”
  “得了吧!啥鬼啊,神儿啊的,指不定是咋回事儿呢!”刘大娘说着话,从鞋底上拔出锥子,拿栓着麻绳的针在头发里磨几下,拿下来插进了鞋底儿,停下了。“那一朝一代的事儿俺不明白,就说这眼巴前的。那昝,张立家他们造反夺权的时候,说老贫协没打完鬼子就蹽苏联去了,说他是苏联特务,是叛徒。这昝咋的了?这不又坐到一块堆儿去了?”说完,翻过鞋底把针狠狠的拔了出来。
  心童回到家,一头扎到炕里头,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方素也在她旁边躺下了。躺了一会儿,方素坐起来,她知道心童没有睡,拍拍她的腿,“胖儿,起来,出去走走。”心童眼儿不睁地说:“都冻了一天了,还没冻够啊?”
  “虽然都是冻,那感觉肯定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咱们去湖边……”
  “湖边咋的?光秃秃的,不去,一会儿晓阳该炒毛嗑了。”
  “炒毛嗑还早着呢,那得晚饭后……走,起来。”方素又拍拍心童。“别看光秃秃的,到了那儿就会把今天的倒霉事儿统统一扫光,换个心情回来再嗑毛嗑儿,那才能香呢。走吧!”
  心童寻思寻思,坐了起来。她们穿上大衣,出了大门,顺着门前的大道不知不觉走近了獾子湖。
  春寒料峭,暮色苍茫,周围真是光秃秃,静悄悄,一派寂寥。
  “你看那是谁啊?”心童往前一指。
  岸边站着一个人,面向湖面一动不动。
  “肯定不是孙大干,现在还不到钓鱼的时候。”方素说。
  两人走到岸边站定,离那人有三四米远。那人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但仍一动不动的面对湖面。
  湖中心在白天已经化开了,湖边还结着参差不齐的薄薄的冰。早春厚重的晚霞映照着湖面,有亮有暗。西南风吹过,一阵水波涌向湖岸,岸边的冰层发出了“咔嚓,咔嚓”破碎的声音。
  一只老鹰斜刺着滑向湖面,可以看到它的爪子触到了湖水,只一瞬,又见它快速的煽动翅膀,慢慢的又飞升到半空;麻雀被惊得从树上四散飞开,它们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又安然地落到岸边光秃秃的柳树枝上;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刚刚飞离树枝,就被那只老鹰猛地扑在了岸上,鹰嘴死死的钳住了它的脖子。乌鸦扑扇着翅膀挣扎着,慢慢的不动了。老鹰并没有马上享受它的美餐,它的利爪抓住乌鸦腾空而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会儿,不见了。
  “哎呀!好惊心啊!”心童舒了口气大声说,“老鹰扑食,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方素和心童两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幕,这会儿都放松下来。
  岸边的那人转过头来。
  “苏放!”方素脱口而出。
  苏放看定方素,方素向他走去。
  “还认识我吗?”方素问。
  苏放点头,目光很静。
  方素回转身,“心童!来呀!”
  心童走过去。
  “这位是苏放。”方素介绍。
  “我知道,就是没见过。”心童微笑着说。
  “我的同学,李心童。”
  苏放点头,嘴角游丝般的微笑一闪,随又转身面向湖面。
  “你一直看着湖水,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呀?”心童有些调皮地问。
  苏放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向那里投进了什么。”方素在苏放的一侧面向湖面慢慢地说。
  苏放转头,向她投去惊异和感激的一瞥;方素回眸,与他的目光相交,只一刹,苏放回过头去,转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湖岸。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童问:“你刚才说什么?他向湖里投进了什么?”
  “至少是孤独和寂寞吧……以至于忧伤。”方素又看向湖面。
  “你怎么知道?”
  方素没有回答,也许,她没有听见。此刻,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点点缚住了她,她觉得透不过气,她靠在了树上。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人刚才向她投来的惊异和感激的一瞥,和在公社街道上他们握手时她看到的深邃而忧郁的目光。她想起了一鸣的话,“一个倒霉蛋儿。”不知为什么,那个人仅有的这一点点信息变成了一个磁场,她的心收紧了,她收紧的心压向全身的血液流向那个磁场。她的思绪僵住了,什么也不能想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莫名的感觉里。
  “走吧。”
  她听见了心童的声音,但她不想动,她不愿意回去。她愿意就这样品味她心里的这种感觉。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感觉里有些许的兴奋,些许的欲望,些许的失落,些许的忧伤……也许什么都不是,她说不清楚。
 (待续)
  
作者简介
   范康敏,女,辽宁省沈阳市人,1964年考入辽宁大学附属中学,1968年下乡插队在辽宁省昌图县,1973年进入沈阳医学院学习,1976年毕业后在卫生部门工作,2006年退休。

(晓 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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