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油条咸豆浆
来源:文汇报 作者:郑培凯 时间:2023-11-03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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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套烧饼夹油条,一碗热腾腾的豆浆。烧饼油条放在小小的塑料套里,发散蒙蒙的雾气,好像披星戴月百战荣归的战士,头戴兜鍪,身披甲胄,等着城门大开,向朝廷献捷。豆浆嘛,当然是浓白的咸豆浆,盛在白色的塑料碗里,不动声色,看似平淡无奇,隐隐约约又好像深不可测,潜伏了一众虾兵蟹将,伺机而动,只听号令一响,就要翻江倒海,兴风作浪。我屏住呼吸,拿起调料盒里的辣油罐,在风平浪静的豆浆汤面上,浇了一幅不太齐整的太极图。红白相间的对垒,充满了勃然的张力,让我想到杰克逊·波洛克作画时,泼洒油彩的兴奋。
周遭的环境,是低端村俗的最底层,在马路边的骑楼下,摩托车与脚踏车林立的空隙中,放置了两张折叠桌。往前是两三家落了铁闸的店家,再往前就是永和的老菜场永安市场,平时总是车来人往,喧嚣如哪吒闹海,现在却寂静得有点诡异。清晨五点钟,天蒙蒙亮,我就坐在街边,吃起了我的早餐。破落的街区,毫无装潢的豆浆铺,披着围裙站在油锅前面炸油条的中年妇人,烤炉边上伸着长铗掏烧饼的男子,与记忆中六十年前豆浆铺的景象,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丝毫没变。那酥松爽脆沾满了芝麻的烧饼,一触就如落英缤纷的饼壳,入口绵密却酥脆得恰到好处的油条,勾起了六十年代贫瘠岁月中最丰润的品味乐趣。还有那咸豆浆,用汤匙搅动一下,凝结如天女散花,葱花、虾皮、肉松、榨菜碎粒,伴随着红彤彤四散的辣油,形成一幅精彩绝伦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星云幻化图。
我在永和的高级酒店住了一个多星期,这是第六个清晨。每天一大早,在暑热降临之前,我都出外散步。前几天,迎着清爽的微风吹拂,走过儿时熟悉的永和路、竹林路,从豫溪街的窄巷,一直穿过河堤,在新店溪河滨公园徜徉了一阵子,想起中正桥头的豆浆铺,就慢慢踱步,去重温少年时期品尝豆浆的美味。六十多年前,我们家从桥北的厦门街搬到桥南的永和,那时才刚把桥名从川端桥改成中正桥,两边桥头都开设了卖早点的豆浆铺,主要就是烧饼、油条、豆浆、粢饭,没有今天种类繁多的小笼包、萝卜糕、蛋饼、豆沙包、菜肉包、韭菜锅贴之类。永和桥头开了三家豆浆铺,像武功高手打擂台似的,相互叫阵,一家叫四海,一家叫中国,一家叫世界,我们的戏谑话头是,应该再开一家叫宇宙,就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可以称霸桥头,睥睨全球了。
桥头豆浆铺现在仅剩一家,门面扩充不少,装潢明亮如麦当劳,店名也成了豆浆大王。我照例点了烧饼油条咸豆浆,却大失所望,让美好的记忆一扫而空。烧饼只剩两张饼皮,前胸贴后背,当中的油酥没有了;油条软趴趴的,既不爽脆,也不酥脆;豆浆寡淡,像是掺了清水。一甲子的历史演变,换来了现代化徒具虚名的进步,光鲜亮丽的室内设计掩不住质量的堕落与滋味的丧失,烧饼油条味同嚼蜡,豆浆就如陆羽批评的低级茶饮:“斯沟渠间弃水耳。”
伤心之余,发誓再也不去桥头喝豆浆了。第二天开始,在永和的大街小巷,寻觅烧饼油条咸豆浆的美好记忆。皇天不负有心人,先在永贞路上发现了一家的咸豆浆差强人意,可惜烧饼油条不够爽口。隔了一天,又在福和路上发现了一家豆浆铺,一切完好,烧饼油条有其安身立命的尊严,豆浆也像徐志摩笔下的巴黎,浓得化不开,入口喷香。唯一令人惋惜之处,是早上六点才开门。我清晨起早,得饿着肚子在街头巷尾栖栖遑遑,晃荡一个小时之后,才得滴沥入口。
晨光熹微之中,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终于在残败的永安市场周遭,找到了永和豆浆的归宿,清早五点开门,令我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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