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虞,“遇见”谢晋和火车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蔡天新 时间:2023-10-08 点击:
摄影/日升
那是1978年10月3日下午2时左右,我生命中一个值得记忆的时刻来临。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在故乡黄岩的汽车站搭乘长途客车,出发去济南上大学。在穿越了天台山脉漫长的盘山公路之后,我们到达新昌拔茅小镇吃午餐。汽车进入上虞地界,眼前出现了开阔的平原,我先是看见了铁道线,随后看见一列绿皮火车从宁波方向开来,突突地向西奔跑,很快超越了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铁轨和火车。两天以后,我便坐上北上的火车。我出生和长大的台州,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修通铁路。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温州和宁波南田,那时温州也没有铁路,而南田是东海中的一座小岛。当汽车沿剡溪东岸的公路北上时,路过了东晋名相谢安的隐居地东山脚下,那会儿虽说我已学过成语“东山再起”,却不知其与眼前的风景有何关联。
1997年8月,九号“风球”正面袭击香港。我恰好路过香港,去印度古都加尔各答参加一个冠名“科学·艺术·哲学”的学术会议。台风过后的一天晚上,我在以百货巨子林百欣命名的电影院大厅里,见到了当年中国最负盛名的电影导演谢晋先生和他的长子谢衍,他们是来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回顾展的。因为我来得早,谢老还主动和我说话,我们随后合了影。
谢晋是谢安第53世孙,他的名字“晋”是对先祖的纪念。那时我对谢安已有所了解,他出身名门,自小以清谈知名,他屡辞辟命,隐居上虞东山,与名士们结伴游山玩水。等到谢氏家族于朝中之人尽数逝去,他才东山再起。公元383年淝水之战中,谢安以东晋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使晋室得以存续。谢安的侄儿谢玄也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孙子谢灵运则是中国“山水诗派”鼻祖,同样出生在上虞。1923年,谢晋出生在上虞谢塘镇,在家乡度过童年,小学二年级随父母去上海,1937年回故乡就读春晖中学。他执导了许多红极一时的电影,不但荣获过各种大奖,还成就了一批演员,被认为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导演之一。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乌衣巷》中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雀桥是六朝都城建康(今南京)正南朱雀门外的一座桥,乌衣巷是城东南的一条巷子,谢安和王导两家都住在那里。王导出身于山东琅琊世家大族,比谢安年长44岁。正是在以王导为首的流寓江南的贵族拥护下,司马睿建立了东晋,定都建康便是王导的主意。后来我偶然发现,我的先祖也曾与王导有所瓜葛。与其同朝为官的司徒蔡谟也是东晋重臣,他能征善战,被誉为南渡先祖,比王导小5岁。我是蔡谟第47代孙。
《二十四史》中,蔡谟在卷七十七·列传第四十七。明代文学家张岱的代表作《夜航船》里也有蔡谟的多则故事,其中《加公九锡》讲述了他与王导的逸事。王导夫人持刀去教训小妾,他知道后赶牛车报信,情急之下,拿拂尘柄当鞭子赶牛,蔡谟听说后用诗意的幽默取笑了王导。王导有个爱妾姓雷,常收受贿赂,干预朝政,蔡谟戏称她为“雷尚书”。但这并没影响蔡王两家的关系,如王导堂侄、名臣王彪之对蔡谟赞赏有加,王彪之赞曰:“蔡公存谦素之怀。”蔡谟长子蔡劭曾任永嘉太守,我近年在黄岩老家发现了他的墓碑,墓碑的照片收录在我出版的《小回忆》增订版中。
今年是谢晋导演100周岁诞辰,春天我便接到上虞作家朋友的短函,问我是否愿意在七月的一个周末去上虞参加“谢晋故里”采风活动。我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一来我与谢晋有一面之缘,二来上虞是我第一次看见火车的地方。在学期课程结束的当天下午,我乘高铁到上虞,晚餐时见到不少新老朋友,因为谢晋的缘故,笔会少不了上海文友。
上虞是浙江最早设立的13个县之一。据郭沫若考证,殷商甲骨文中已有“上虞”地名。我们下榻在曹娥江畔的酒店,推窗便可见以东汉孝女曹娥命名的河流。翌日早上,我们乘大巴前往临近杭州湾的谢塘镇,那是谢安后人的聚集地。谢晋在这里出生,我们先后参观了谢晋故居、“谢晋故里·晋生星片场”和谢塘梨园。殊为难得的是,谢晋晚年在故乡修建了一座两层楼房,如今还陈列着旧家具和影像资料。我望着西边170米高的夏盖山,山下是一片梨园。此山独立于虞北平原,相传大禹治水时曾驻于此,那时它就在海边。
那里的电影文化主题园区“谢晋故里·晋生星片场”由旧粮仓改建,园区里的85个相框既记录了谢晋的电影人生,也串联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看着那些熟悉的电影名字和画面,我的记忆库一下子被打开了,谢晋带给我们的美丽与忧伤串成一片,让人感慨。展厅里还有一幕颇有烟火气的场景,一个上部呈圆柱形、下部呈六角形柱的铝合金锅摆在小方桌上,桌上还有故乡的几碗小菜,红烧肉尤其引人瞩目,还有鸡爪、毛豆、豆腐干等,靠墙有一大摞黄酒坛子,再多些的话,恐怕需要用等差数列来计数了。
我们还去了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校园幽静恬雅、风光怡人。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曾在此执教,蔡元培、叶圣陶、李叔同等曾来此讲学,当年的春晖中学吸引了大批优秀学子,一时名扬海内,赢得“北南开,南春晖”之美誉。依山而建的几座院落仍在,有夏丏尊的平屋、丰子恺的小杨柳屋、李叔同的晚晴山房、经亨颐的长松山房等,每座院子里都有主人塑像。2008年秋天,谢晋独自从上海回故乡参加母校春晖中学百年校庆,不幸头天夜里在下榻酒店辞世,享年85岁,魂归故里。
那次我没有去游东山,记得10年前广东诗人梦亦非召集东山雅集时曾邀我去过。东山自谢安隐居以后,吸引了贺知章、李白、刘长卿、苏东坡、陆游等盘桓其间,留下不少诗篇。唯一遗憾的是,我又一次错过了竺可桢故里。竺可桢是气象学家,作为浙江大学历史上最受尊敬的校长,尤其是抗战期间率领师生西迁成就了一段辉煌的历史。
竺可桢出生在上虞东关镇一个小商人之家。1905年秋,15岁的竺可桢从绍兴东关镇毓菁学堂毕业,考入闻名沪上的新式学堂——澄衷学堂(今上海市澄衷高级中学),成为胡适的同班同学。离开故乡的他,将宋代诗人陆游和明代学者王阳明的学识思想铭记于心。1909年,竺可桢考入唐山路矿学堂(今西南交通大学)学习土木工程,翌年考取庚子赔款公费留美,1918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1920年秋,他应聘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36年4月,出任浙江大学校长,历时13年;1949年11月,中国科学院成立,竺可桢被任命为副院长。
写到竺校长,不能不提最近看到的一则新闻,介绍了他年近90岁的长媳和60多岁的孙女在南京蜗居。早在1938年,浙大西迁途中竺夫人和次子病逝,长女1946年在大连病逝,长子1961年去世。这让我想起谢晋,他有三子一女如今唯有女儿还在世。尽管生活算不得圆满,但他们倾力付诸事业,留下振聋发聩的作品和彪炳业界的成就,其精神余泽绵绵不绝,温润和启发着天下父母儿女,不能不让人长思与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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