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辞职回家当起了“全职女儿”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张凌云/石依敏 时间:2023-10-07 点击:

      在豆瓣全职儿女小组和社交平台上,有相似经历的人分享他们在家的日常和感悟,“价值感”被不约而同地提及。不少人觉得,在家的这段时间无比焦虑,自己的价值感前所未有地低。蔡玲在研究国内青年就业的“悠悠球”现象时也提到,对于家庭资源充足者来说,暂时离开社会可能是一种机会的开放。只是,对于家庭资源不足者,这些机会是有条件和阶段性的。即使他们暂时有家庭托底,也伴随着不稳定性和风险。

      本报记者 张凌云 实习生 石依敏

      辞职休息一段时间的念头,很早就在刘彦脑海中埋下了。

      准备了一年后,33岁的刘彦离开了工作近十年的公司,决定回家做一名“全职女儿”。

      最近,“全职儿女”频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网友对“全职儿女”给出的解释是,在父母和子女双方达成共识的前提下,一种新型的脱产生活方式。年轻人寄居在父母家生活,付出一定的劳动换取经济支持,同时保持学习,尝试找到新的职业目标。

      “悠悠球”——西方学者曾提出此概念,形容青年到成年过程中非标准化的、出现反转的过渡期。2018年,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学者蔡玲访谈了14位曾有过非典型就业、失业经历的青年,发现国内青年就业也存在“悠悠球”现象,但其独特性在于:家庭的帮助和支持,在青年过渡期起到较大作用。

      刘彦看过将“全职儿女”等同于“啃老”的质疑,但她觉得,“啃老”不能反映这个群体中个体的特殊性。

      暂时的靠岸,也许并不意味着沉沦。刘彦觉得自己更像是换了个赛道。她不确定自己未来是否会回到职场,但她确定的是,自己一直在探索人生这片旷野的边界,寻找新的可能。

      归巢

      2021年6月的一天,刘彦打开手机上的备忘录。在一个新建的文档里,她认真地写下几行字,这是她决定开启一年GAP YEAR(间隔年)的计划书。

      她自认为是个有计划性的人。一段时间不上班,经济问题首先就摆在眼前。她给自己划定的一年存款目标是10万元左右。社保公积金如何交,异地就医怎么办,这些都被她列入问题清单。

      也并非没有纠结。即将步入婚姻,备婚是接下来的生活重心。未来究竟选择在大城市还是小城市生活?30岁+的女性职场路径在哪里?

      在此之前,刘彦的生活基本被工作填满。在互联网行业工作,她每天都在追着营销节奏跑。“我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各种各样的节日节点”,刘彦一口气说完一年到头的所有重要节日。当然,刘彦不会有心思过节,她全身心扑在完成节点的任务上。她习惯了24小时随时待命的状态。很多个春节,年夜饭的饭桌上,盯着手机发完海报,她才能安心吃下眼前丰盛的饭菜。

      上班一杯星巴克,中午叫外卖,下班时天早就黑了,这样的日子刘彦机械般地度过。体检报告结果不理想,身体也在向她发出预警。在一家公司连轴转了近十年,刘彦觉得,是时候跳出去了。“走到33岁这个人生阶段,我突然反问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生活过?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经过一年准备之后,2022年的夏天,刘彦终于离开。

      同样选择从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离开的还有陈媛媛。本科毕业后,陈媛媛在成都做了4年的房地产相关工作。形势好的时候,陈媛媛一个月可以拿到上万元工资。虽然工作不累,但每天的工作却让陈媛媛找不到任何成就感,“我莫名其妙陷入内耗,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每天做着机械的工作,在舒适圈里没有任何挑战。”

      陈媛媛想裸辞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她把想法告诉身边人,父母倒是期待,他们一直希望女儿能留在家乡云南的小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但朋友却劝她不要冲动,即使辞职,也最好找好下家再做决定。

      陈媛媛觉得内心有两个“我”,“其中一个我的内心有一把尺子,会控制自己,另一个我很任性。”反复拉扯半年后,今年年初,陈媛媛终于辞职了,“在那一刻,任性的我占了上风,我想听从一下任性的我的声音。”

      相比主动离开的人,刘玥回归家庭更像是不得已的决定。刘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会“自卷”的人,之前她在杂志、报社和自媒体行业都工作过。为了不被职场淘汰,刘玥很早就比同事先一步自学了PS和AI软件,学做平面设计。新媒体崛起后,她主动适应,从传统媒体转行。

      失业后,刘玥也曾找过一份工作,但最后因为交金问题无法解决,还是决定离职。

      一切归零,刘玥索性选择退休,在家当起“全职女儿”。

      女儿

      离职后,刘彦把东西都寄回了老家,并通过朋友找了一份顾问工作,可以远程上班,也能正常缴纳社保和公积金。

      因为从小习惯报喜不报忧,她没有告诉父母真相。关于回家,她给父母的解释是,在备婚这段时间里,想在家远程工作。

      好在每天她都需要使用电脑,也会参加线上会议,偶尔还有出差行程,父母没有多问。

      为辞职做准备时,刘彦算过开销,在家一年的开销可能不到5万元,但她还是一年存下了10万元左右,加上之前的存款,有30万元左右的积蓄。这是她给自己留的退路,让她有安全感。

      刘玥决定“退休”时,也算了下自己的积蓄,50万元左右。“50万元的积蓄对我来说是够花的,家里有些底子,父母养老有其他的钱,不用在这笔钱里支出,这也是我可以退休的底气吧。”她这样权衡。

      刘玥常年保持低物欲的生活状态:家中水电燃气、网络话费、日常用品的支出算下来每个月1000元出头。不工作后,刘玥很少出门娱乐社交,她和父母的其余生活费用分开,靠积蓄过日子,省钱成了生活中的重点。

      大部分时间刘玥去菜场和菜店买菜,发现买菜App上有优惠券,就囤些肉或点心。她逐渐养成分装和将餐食做成料理包分次吃的习惯,用茶包代替饮料,花费只要原来的十分之一。退休后时间变多,买东西可以货比三家,刘玥觉得,用时间换金钱,可以给自己省下不少。她算过个人的开销,每个月也就2000元左右。

      从18岁离开家上学到33岁离职,刘彦感觉自己没有真正享受过家庭生活,跟父母的关系一直是遥远的。

      她几乎不需要父母操心。以前和父母的交流,除了每年过年回一趟家,仅限于一周一次的电话或者视频。爸妈怕影响她工作,很少主动联系她,刘彦也从来不向父母倾诉她的酸甜苦辣。

      当十几年后再次和父母朝夕相处,刘彦发现很多在电话里没法留意到的父母的变化。爸爸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吃辣了,吃了肠胃会不舒服;一起散步,爸爸没法走太远,不然膝盖会痛;血压、血糖、尿酸……已是父母挂在嘴边的话题。

      她手把手教会妈妈如何在手机上交电费,如何在网上买日常用品。她给家里的电视充了会员,因为发现爱看抗战片的爸爸,永远只看前两集甚至是前几分钟,他不知道如今的电视需要会员,才能继续观看。

      刘彦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才算真正意义上过起了家庭生活。短短的几个月里,她密集地吸收着过去十几年里都没有感受到的生活信息。

      边界

      不过一些小事,也会触发全职儿女们与父母的摩擦。

      因为吃饭口味的差异和作息不同,刘玥和父母在食材的采买和烹饪上完全错开。

      最初失业在家,她被妈妈监督着每天准时吃饭,一下子胖了十来斤。但对刘玥来说,一日两餐,一餐两个菜已足够,偶尔一顿饭蒸几个小笼包或是做几个煎饺就可以打发。经过她不断抗争,一日两餐,是妈妈让出的最后底线。

      “新瓶装旧酒”,这是刘玥起初在网上看到“全职儿女”冒出的想法,但面对网上的质疑,刘玥也强调“全职儿女不等于啃老”。

      刘玥觉得,成为“全职儿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微妙的交换。她拿自己举例:“子女失业了,父母用一些子女需要的东西换陪伴,双方协商妥帖就好。”

      “父母付出的不一定是钱。”刘玥说,她最需要的是父母的认同和接受,“接受我做出的选择和目前的生活状态”。

      周围亲戚的询问,也会激起波澜。通常,刘玥会应付几句居家办公的说辞。偶尔,她还会收到来自妈妈的提醒,告诫她即使未来步入婚姻,作为女性还是得拥有一份工作,需要手里有钱。

      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后,陈媛媛的父母终于忍不住找她聊未来打算。在父母的规划里,他们希望女儿能够留在家乡准备体制内的考试,或者找一份国企工作。

      虽然陈媛媛总是对外称自己是“无业游民”,但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在家待下去。她跟父母说了自己的规划,但仍然处于低气压的她,并不想立刻动身去做。

      之后的日子,陈媛媛偶尔能感受到父母的焦虑。爸爸时不时会提醒她考公考编的报考信息和时间,并表示,如果想要创业,得提前作打算。陈媛媛不想谈论这些。为了避免摩擦,她干脆选择闭口不提。

      刘玥却习惯和父母经常沟通。“河渠一直疏通维护,才不容易因为一次突然的洪水出现决堤。”她会和父母交流当下的就业环境、公司遇到的问题,父母因此也能接受她失业和暂时“退休”的决定。

      刘玥觉得自己和父母在家更像是友好相处的“合租室友”。关起卧室房门,是刘玥与父母建立边界感的方式。每当她合上房门,父母便不会再过来打扰。

      但她偶尔还是会为自己重视的边界感被打破而感到焦虑。在刘玥眼里,妈妈就像一个“老小孩”,时刻好奇自己在做什么。刘玥曾经尝试在家拍视频做美食博主,而一旦架起三脚架,背后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妈妈的双眼。

      这让刘玥感觉不自由,轻微社恐的她没有办法自我消化这种压迫感。

      在家的头三个月,为了逃避妈妈的特别关心,她通过朋友介绍找了一份工作,离家近,月薪税后5000元,不加班,但最终因为公司出现交金的问题,她只“逃离”了两个月。

      刘玥也不是没有想过搬出去住,但这样她会在经济上更拮据,和妈妈的协商又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刘玥最终选择妥协,让渡自己一部分自由。

      扬帆

      对于“全职女儿”会做多久这个问题,刘玥没有答案。偶尔无聊发呆的时候,刘玥会想“我还能做些什么”,她将这个疑虑概括为“社会价值缺失”。

      在豆瓣全职儿女小组和社交平台上,有相似经历的人分享他们在家的日常和感悟,“价值感”被不约而同地提及。不少人觉得,在家的这段时间无比焦虑,自己的价值感前所未有地低。

      这段主动或被动选择的“回流”,在“全职儿女”们的焦虑和网友质疑中,似乎和传统意义上的人生路径相悖。

      但蔡玲在研究国内青年就业的“悠悠球”现象时也提到,对于家庭资源充足者来说,暂时离开社会可能是一种机会的开放。

      只是,对于家庭资源不足者,这些机会是有条件和阶段性的。即使他们暂时有家庭托底、可能遇到新的机会,也伴随着不稳定性和风险。

      对于刘玥来说,她从来不在乎能否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从小就不是什么优秀的孩子,从小学开始就接受锤打,脸皮厚。碰到喜欢的、能做的,尽量做,做不到就做不到,就是如此。”她率性地直言。

      她提起看《神雕侠侣》时金轮法王问小龙女“输了怎么办?”小龙女的回答是:“输了就输了,又能怎样。”而38岁的刘玥如今面对这个问题,也会给出相似的答案,“小龙女输了就输了,但没妨碍她武学精进。”

      年轻时,刘玥喜欢看书,也喜欢自己从事的出版行业。如今,时代变了,她找不到自己在这个行业的位置,但纵使她自己选择了退休,追求也从未停止。

      在她看来,人生不会因为失业而按下暂停键。

      在家待了三个多月后,陈媛媛觉得是时候要重新出发了。在辞职之初,她就很清楚,要给自己一个假期,但不会允许一直这样下去,“是另一个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才能让处于休息的我不要想太多”。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在提醒她,不能再闲下去了。

      她没有听从父母的建议留在家乡考编考公,还是决定回到成都。她调侃自己重新变回“都市丽人”,又开始化起精致的妆容,谈合作、见朋友。回望停下来的那三个多月,她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平和,“什么样的状态都是自己选择的,选择后就不要再重复、纠结和徘徊”。

      刘彦想起自己之前的三十多年一直在奔跑,人生里似乎只有KPI(绩效考核指标)和DDL(截止日期),一度的价值观和成就感都来源于客户的肯定,没有沉淀和消化的时间。但做全职儿女的这些日子里,她终于有了停下来思考的时间。在社交平台上,她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写下来,讲给更年轻的人听。

      到目前为止,刘彦保持着每天在家4小时左右的工作,也依然做着顾问,她正在探索不上班也能赚钱的方式,算是取得了一点成就。“人生是旷野,并不是只有去职场上班这一条路可走。”起码在现阶段,她回到职场的心还没有那么迫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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