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永丰坊弄堂口
来源:原创 作者:费凡平 时间:2023-06-25 点击:
像我曾经居住的永丰坊,就是一条很普通,但又颇具特色的新式弄堂。1965年,我从四川北路永乐坊搬来时,弄堂口有过街楼,四米宽的弄堂口一侧,贴着过街楼墙根还开着一家门面只有一米宽的烟纸店。
上海人讲,螺蛳壳里做道场,弄堂口能开出这样的烟纸店,也算是一种特色。烟纸店店主,弄堂里的人都叫他“长脚”。平心而论,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晚上街面的商店打烊后,这家烟纸店的存在,确实也给附近居民带来不少生活便利。
八十年代初,这家烟纸店就被拆除了。
按理说,弄堂口宽敞不少。可是,清晨,永丰坊的弄堂口还是显得特别拥挤。整条弄堂的人还有后面新光路与川公路的居民,都喜欢从永丰坊这条四米宽的四川北路沿街的弄堂口进出,上下班高峰时,进进出出的人与自行车特别多。
已记不清哪个星期天,我起早要去虬江路菜场买菜,走过弄堂口,发现在弄堂口竟然冒出了一个卖小馄饨的摊位。从此,每天清晨,永丰坊弄堂口就此多了个卖小馄饨的摊位。
摊主年龄比我小,清瘦的个子,有张白净的脸,一副文弱书生样。他低着头,也不招呼过往路人,只顾自己包馄饨。也不知道是他让人看上去一副不会“斩人”的老实相,还是他包的馄饨着实不错的缘故,每天清晨弄堂口买他馄饨的人还真不少。
本就不够宽敞的弄堂口,好不容易拆了烟纸店,却又冒出了个馄饨摊,弄堂口又显得狭小拥挤了。
我虽然早餐也很喜欢吃小馄饨,但我从不在弄堂口“凑热闹”。宁可多走点路,到别处去买。因为我觉得在弄堂口摆个馄饨摊,只是方便了少数人,造成更多的人通行不便。
人,总会适应环境的。久而久之,对于清晨弄堂口这个馄饨摊的出现,大家也就习惯默认了。
一个冬天的清晨,母亲突然想吃小馄饨,让我去买两碗生馄饨。
这天,阴森森的冷,风也很大,这么冷的鬼天气,他还会在弄堂口摆摊吗?
他居然依旧在弄堂口摆出了小馄饨摊。北风呼啸,他仍然穿着那件米黄色的上装,也许是穿得太单薄的缘故,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打颤,脸和手已冻得通红。
我不由地停住脚步。他朝我看了看,掏出一包前门烟。抽出一支,点了好一阵才点上,像个烟鬼似的狠命地抽了一大口,然后双手抱在一起做原地跳动,显然他冻得够受了。
不知何故,此时我竟对他产生了难以诉说的怜悯,也许是因为我在北大荒插队时,曾深深领教过挨冻的滋味。同情心促使我走上前去,向他买了三碗小馄饨。
我付钱时,才知道忘了带零钱。我转身之际,他叫住了我:“不用回家拿了,下次有机会给我,一条弄堂的,这么冷的天,你少跑一趟吧!”这句充满暖意的话,出自一个浑身打颤的摊主之口。
我怔住了。就凭他这句话,我也要再跑一趟拿来零钱立即给他。
当我拿好零钱回到弄堂口时,这里已经围着不少人。我推开人群挤了上去,几乎不敢相信,馄饨摊已经翻倒在地上,那只盛肉糜的盆也已经摔成了碎片。
摊主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眼眶分明已经湿润。原来,他的馄饨摊在我回家取零钱的那一瞬间,被一位买菜回来的阿婆不慎碰倒。这个阿婆还在一旁斥怪他,不该在弄堂口摆摊。
他低着头,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很显然这是阿婆的过错,应该做出合理的赔偿。
弄堂口进出的人很多,自然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为摊主据理力争。
我有些气愤,很想责怪这个闯祸的阿婆。但一看那个撞到摊位的阿婆就是我熟悉的邻居张家老太时,我犹豫,退却了,我迅即把零钱递给摊主,转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时,终于有个过路的小青年,站出来说了邻居阿婆几句。可能是阿婆自知理亏,只好怏怏不乐地掏出了两元钱,做了象征性的赔偿。
这个过路的青年,扶起倒下的摊架,朝那阿婆投去冷冷的一瞥。
这一刻,这冷冷的目光,与其说是直视那阿婆的,还不如说是投向我的。刹那间,我感到这目光冷得像面镜子,照出了我那世俗的灵魂。
弄堂口,北风呼啸着。我为自己的不敢直言的行为,深深感到内疚。
千禧年后,我也搬离了永丰坊,因为我父亲去世后,母亲还独自居住在这条弄堂里。所以,我也经常会回到永丰坊看望母亲。但是永丰坊的弄堂口再也没有那个馄饨摊了,因为地铁四号线要从邢家桥路穿过,永丰坊第一排与第二排房子也因此动迁了,弄堂口的过街楼就此消失不复存在,永丰坊的弄堂口彻底大变样。
现如今,每次清晨,每当我站在没有过街楼的永丰坊弄堂口,总觉得仍有那双冷峻的目光在远处直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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