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浮华与真实——纪念李叔同先生

来源:新民网 作者:骆玉明 时间:2023-05-30 点击:
李叔同
李叔同临终所写“悲欣交集”
 
      ◆骆玉明

      今天要说的话题是生命的浮华与真实。生命当中什么东西是浮华的?什么东西是真实的?我们为什么会陷入在浮华当中?我们如何在浮华当中返归我们的真实?这个话题是我们理解弘一大师的一个角度,一个途径。

      这个话题有点大,找更具体的一个例子来进入,就是程院士设计的那个纪念馆门口,刻着弘一大师临终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另外,会场上屏幕上还放了弘一法师临终的偈子,“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合起来就是人生圆满。

      “悲欣交集,人生圆满”,这是弘一大师最终留下来的东西。

      如何理解“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什么是悲,什么是欣呢?这话题从弘一大师去世以后,讨论的人就很多。我在这里引几个例子。

      一个是叶圣陶先生说的。他主要就解释这个“欣”字,他说,“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好好地死了,欢喜满足了无缺憾。”叶老关心的是“欣”字。

      大空法师则比较多地解释了“悲”,他说大师所谓“悲”者,就是说“悲众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娑婆”即佛教中所说的娑婆世界,充满苦难和愚昧的现实),“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门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难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广大,总之为慈愍众生而起之‘称性大悲’也。”大空法师解释这个“悲”,就是佛教中悲悯众生的悲。

      还有一个丰子恺先生的解释。他有一封信,虽然不是直接针对大空法师,却是针对这一种见解,表示了反对的意见。他说,弘一法师所说悲欣,“与娑婆世界离别是悲,往生西方是欣。”

      但丰子恺又认为这个“悲”不是真实的悲。因为在佛家看来,所谓“缘起性空”,一切有形之物,山川草木,尊荣富贵,乃至亲朋骨肉,皆如昙花一现,是幻象是梦境。与这样的极短暂的幻象别离,本不足悲哀。所以这个“悲”是假悲,是一种幻觉的悲。“欣则是真欣”,抛离了幻觉的悲,得到最大的往生的欣喜。所以丰子恺先生说,“佛子往生时说此四字,最为适当”。

      丰子恺先生是弘一大师最信赖的弟子,他的说法当然值得重视。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于“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的解释,需要考虑一些问题。

      弘一大师在写这个绝笔之前,这四个字已经用过两次。一次大概是在他去世前四五年的时候,他对一本书的评语里的一段话。这本书叫《一梦漫言》,是明末一位法师的著作。我简单地读一下他这段文字。他说“曩见经目”,就是以前我看到有一本佛书叫《一梦漫言》,“意谓今人所撰导俗书也”,以为是现在人所写的佛教普及读物。“因求得一册,披卷寻诵”,找到了这本书仔细读了,“乃知为明宝华山见月律师自述行脚事也”。这里的“宝华山”是地名,“见月律师”,佛教里把严格遵循戒律的僧人叫作律师。弘一大师在佛理上是信奉净土宗的,在行为仪规上则是严格奉行律宗仪规的,因此他和这位见月律师有前后同道的一种沟通。所以他说“欢喜踊跃,叹为稀有”,就是读了这个《一梦漫言》以后觉得特别的欢喜,“反复环读,殆忘饮食。悲欣交集,涕泪不已。”

      为什么会“悲欣交集、涕泪不已”,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呢?这跟《一梦漫言》这本书的特点有关。见月律师生活在一个充满苦难、看不到希望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仍然严格地遵循佛教戒律、坚持追求宗教的信仰和理想,尽力救度众生,种种艰辛,并非常人可以忍受。所以弘一和见月律师有心灵的呼应。什么叫“悲”?就是对苦难的世界和奉行戒律的艰难的悲,是一种内心的悲。什么是“欣”?就是能够坚持,能够完全意识到自己在世间应有的位置、在世间应该承担的责任,坚持他的理想,无论多么苦难,都要一步一步走下去。由于这种心灵的感通,弘一法师“悲欣交集”。

      还有一次记载于弘一年谱中,说大师临终前叮嘱他的弟子,就是在他身边为他安排后事的妙莲法师,告诉他“圆寂前后助念时”,如果你看到我流眼泪,这并不是留恋世间、挂念亲人,“是回忆我一生的憾事,为一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在这里他就已经用了悲欣交集。妙莲记载大师圆寂时候,确实有一滴清泪从眼角流下,这就是“悲欣交集”的显示。

      我不能说丰老先生说得不对,我是说,我的理解跟丰老先生是不一样的。这个“悲”是内心的悲。这内心的悲从哪里来?一个爱这个世界的人,他不能不悲。为什么爱这个世界的人他不能不悲呢?因为世界充满着苦难。

       同时,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在回顾人生时也不能不悲。为什么?因为我们总是不能摆脱人生的种种的虚妄、愚昧,我们在虚妄和愚昧中漂浮很久。弘一大师一生不断地在忏悔自己,每一次在僧众面前讲法的时候,他都是在指责自己,忏悔自己。这种指责和忏悔,你不能认为弘一大师是为了教育别人而故意如此,他确实能够感受到对自己的不充分、不够的这种不满足。

      弘一大师是一位艺术家,是一位充满感情的人。世界是充满苦难的,人生是不圆满的,你爱这个世界,你不能不悲哀,你爱自己,你也不能不悲哀。

      什么叫欣呢?我已经做过了我能做的一切,做得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情,但是我已经做过,那我就是功德无愧了,我就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就是我的圆满。虽然我仍然是悲的,但是我也已经欣了,因为我已经功德圆满了。什么叫功德圆满?它不在于你做成功了什么,而是你坚持了你想要做的,你把能做的都做完。

      生命是不完美的,我们要努力追求一个完美的生命,而回忆自己走过的一切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遗憾。我觉得可以这样去理解。

      他生命中曾经的浮华

      什么叫生命的浮华与真实?这就要回到弘一大师生活的那个年代。

      他生于1880年,1942年去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一个中国溃败的时代,一个苦难的时代,一个到处流血流泪很难看到希望的时代。但这也是一个所有的仁人志士坚持不舍地在这些苦难之中发奋努力,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用他们所认为的最合适的方式去拯救国家、拯救社会、拯救世人的时代。

      弘一大师是一个很强烈的爱国者。从戊戌变法、庚子事变到辛亥革命,一直到抗日战争,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自始至终是他对这个国家充满深情。1937年以后中日战争爆发,他的最后几年是在战乱当中度过的。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的态度是不避险不逃难。为什么?他说他是殉教,殉教对于弘一大师来说就是殉国,以身殉他所信仰的人生理想,以身殉他所热爱的国家。

      那是一个溃败的糜烂的时代,而在溃败和糜烂之中,到处漂泊着浮华的气息。

      弘一大师的年轻时代也有他的浮华,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一生的憾事包括哪些。但是他生活在那个年代里面,身上有中国传统的所谓名士派的纨绔公子气质。

      那时他叫李叔同。他在天津和在上海居住的期间,跟一些女艺人和有名的妓女交往非常多,最显著的两个例子,一个是天津的杨翠喜,还有一个是上海的李苹香。把这两类人放在一起说有点粗暴,但是那个时代京津的一些女艺人的生存状态也是比较暧昧。

      他赠杨翠喜的两首词,写得非常漂亮。其中一首写到两个人相处的情景。“酒醒月痕底”,这是欢度良宵之后的景象,“江南杜宇啼”,会面的地方似乎在南方,然后说到对杨翠喜的怀念,“愿化穿花蝶”,愿自己化成一个蝴蝶永远绕着翠喜姑娘,很浪漫。

      李苹香是上海当时妓女界一等一的红人,李叔同和她交往密切。有一本书就叫《李苹香》,是一本小传。作者不详,用了化名。李叔同给这本书写了序,议论很特别。龚自珍有一篇文章,说京城妓女的存在会使世人消磨于这种风流之中,不振作,不能为国家发奋。李叔同用一种奇怪的观点反驳了他。

      这个时代飘浮着浮华的气息,李叔同也沉浸在其中。当然叔同先生试图在这种浮华里面寻求一种有利的证据,试图来解释这种行为的合理性。他跟杨翠喜交往的时候,他批评他的哥哥看不起底层的人,嫌贫爱富,言下之意就是他跟杨翠喜打交道是对底层的人的一种尊重。提这些想法的时候,李叔同似乎在考虑这些行为合理的依据在哪里?我们不去评判李叔同先生表达的意见,他为自己的行为作掩饰和辩护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他生命中的另一种力量

      叔同先生在过着这种风流名士生活的同时,他身上还有一种值得我们重视的力量。我们刚刚说了这是一个溃败的糜烂的时代,几乎是令人绝望的时代,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志士仁人仍然用自己的力量在寻求各种各样的机会。

      李叔同二十六岁时(1905年)去日本留学。临行前他写了一首词《金缕曲》,这首词情绪特别慷慨激昂。为什么去日本留学之前会情绪这么激昂?这跟中日关系之下中国的处境有关。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这是行前瞭望祖国的景象。“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这是述说心愿,想要救助群生,救助这些苦难的人民。终了大喊:“是祖国,忍孤负!”是我的祖国,我怎么能够辜负?

      如果说他的风流生活是他的浮华,那么他的生命当中有一种力量,就是他对这个国家和人民的忧念。

      他的选择:教化自己和世人

      讲到叔同先生为什么出家的时候,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当时也有很多人向弘一大师追问。他对此有一个自叙,先是表示“我并不想去昭告天下我为何出家”,但也谈到当时的心境,“我想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一种更高、更理想的方式,以教化自己和世人!”

      注意最后一句。出家是为了教化自己,也为了教化世人。从自己来说,首先要从浮华的生活中摆脱出来,在极俭朴的生活和极严格的戒律中,追求崇高的精神境界。但他个人的选择,又如何能教化世人呢?这和度“群生”如何关联呢?

      叔同先生出家成为法师,我心里认为有一条原因,他是觉得中国人太不认真了,和尚也太不认真了。法师有一次在寺庙里对僧众说,在他出家的时候,有一个人写信问他,为什么好好的人要去做和尚,他说,在那个朋友的意识里,和尚就不是人。我觉得法师当时在借题发挥,他说:为什么别人都不把僧人当人呢?因为僧人太随便了,他们缺乏一种庄严的态度。

      在弘一法师看来,佛教是一个宗教,是庄重的,是严肃的,是有严格的仪规的,离开了仪规就无所谓宗教。

      弘一大师有些具体的做法我们可能不理解。比如丰子恺先生说弘一大师到他家里,坐下来时先要把那个藤椅摇一摇,为什么?因为藤椅中间可能有小虫子,猛地一坐下去的话,小虫子会被夹死。我们会觉得这好像过分了,是吧?但是严格地遵循戒律,严格地遵循理念,这是一个生命态度。在这过程里,才能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真实性。

      作为一种生命态度,弘一所倡导的东西不仅是对出家人而言的,对普通人的生活也同样有意义。

      叶圣陶有一篇文章叫《两法师》,写了弘一和印光,印光还是弘一的老师。他委婉地讽刺了印光,对弘一却充满敬意。因为两位大师在一起,更能感受到弘一的真诚和认真。而弘一大师受到中国人普遍的尊重,大多数人并不是佛教信徒,就是因为他的真诚和认真是一般中国人做不到的。

      弘一法师不喜欢教训人,他说律条是用来律自己的,不是用来律别人的。但是在他的一切行为之后,包含了一种生命态度,就是信奉一个理念,要坚定地严格地去遵循它,去做到,人生如此才得圆满。

      我想,这就是“教化世人”。

      他的艺术:一种生命的温暖和慰藉

      我们说这些东西跟弘一大师的艺术有什么关系?

      当我们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当我们用充满感情的态度去爱护这个世界的时候,艺术就会这样产生。弘一大师的艺术给人们什么?给人们以一种生命的温暖和慰藉,就像我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们唱的时候会在这个歌词里面感受到一种人生的忧伤和人生的温暖。

      我再举一个例子,我认识的两个知识女性,她们都很不幸,儿子去世了,都是独生子。一个是儿子五六岁时就去世了,还有一个孩子在二十五六岁时去世。这两个女性不约而同地练习弘一大师的字体,我问她们为什么?她们说,这是一个慰藉,在弘一大师的书法里面,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慰藉和一种对苦难的超越。

      所以,我们纪念弘一大师时,我们也在感恩他,因为他以他自己的行为在教化我们。(本文系在首届中国·平湖“叔同艺术季”开幕式暨李叔同艺术成就高峰论坛上的主题发言,内容有删节)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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