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补偿性”旅行阅读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郝岚 时间:2022-06-12 点击:
摄影/日升
郝岚
两年的时间里,我似乎哪里也没去。
户外步行的最远处,几乎只是离家两公里的一处城市公园——那是用建筑废土堆起来的一个小山包。应用软件里的运动轨迹最频繁的是居住小区的步道,要走2000米,必须反复往返“涂抹”几遍,轨迹图如同幼儿园孩子那看似颟顸、实则认真的描红。但是,我书架上关于旅行文学的书,竟然增加了一大摞。这是一种报复性的阅读补偿吗?
一
近年的旅行文学热从国外蔓延到国内,从人类学笔记到非虚构写作、从内亚寻路到南美探踪,各有优长,而最近我只想看中国作者写国内线路的书。想来是因为2020年我夹带文学研究的“私货”,把自己在国外所写的文字结集出版成了《海外文学寻踪》,之后就想着下一本要写国内读绘笔记。似乎是为了偷偷学艺,也为了规划路线,书架上的书目就选择了这一类。
我跟着罗新教授“从大都到上都”,沿着辇路看捺钵(蒙古语,意为“行在”),我遗憾自己2018年夏天去锡林郭勒正蓝旗和元上都时,错过了元好问诗里“灿灿黄金华”的金莲花,不知道这里就是元顺帝所言的“沙拉塔拉”(蒙古语,意为“金色的原野”),也没有意识到它还是马可·波罗行纪里的Chandu、柯勒律治笔下的Xanadu。
我还循着一本书的阅读,“从长安到天山”。因为几年前分别去过麦积山和吐鲁番,对后者的交河故城、火焰山都印象深刻。本来,去年有机缘可以去甘肃庆阳的,可惜行程被疫情打乱。这本书对丝绸之路与唐诗的关系多有梳理,不过我想更多了解的河西走廊部分,多数还没超出杜甫、李白的范畴,这让我小有不甘。
朋友林岩教授以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身份“客串”旅行文学书写,寄来《诗路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他主要参考《宋元方志丛刊》和谭其骧先生的《长水集》,不同寻常地拟定既有个人特色又具文献依据的四条“唐诗之路”,引我将诗文阅读与钱塘江、大运河、浙东、瓯江诗路联系了起来。其中绍兴一地,开篇就是杜甫的名诗《壮游》,节选了“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几句。诗解里说,杜甫到了越地,忆想秦始皇当年渡江,因风浪太大不得已西行百二十里,而今“我”来到此地,才发现苏浙女子皮肤竟如此白皙,五月湖水真是冰凉。林君写:“人到中年,壮志未酬,是否正因如此,才会对年轻时代的洒脱行为,格外眷恋呢?”此言有理,我甚至“脑补”了老杜的过往,不觉莞尔。不过,多角度体会一首诗,如何书写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共鸣深度,还需要其他机缘。
二
学院派的张德明教授似乎知道疫情当前,大家正好在家读旅行书。他适时推出《旅行文学十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后简称《十讲》)。书里也谈了老杜这一首。作者认为,这首诗名为“壮游”有些自嘲,是一篇“诗体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李白《送友人寻越中山水》里“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的“邀约”相比,“杜甫此诗以历史典故写成,越地风景基本一笔带过(剡溪蕴秀异),诗的重心在自我观照和反思”。
这一解读不仅让我关注到少陵先生此诗的确少写自然,而是将有限的“小我”放诸地理空间蕴含的典故人物里,重点在与古人应和的历史感;它甚至让我重新理解了该书第四章的“欧陆壮游:礼仪与审美之旅”。“壮游”是欧洲特别是英国贵族子弟在17世纪流行的教育方式:大多是前往法国和意大利游学,目的是克服岛国心态。经典的大陆旅行安排,是坐船先到法国,奔巴黎的凡尔赛和枫丹白露,观宫廷与画廊,入沙龙学礼仪;之后转道瑞士日内瓦,进意大利: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研习文艺复兴的艺术品,再去罗马参观古典遗迹、赴庞贝看古城观维苏威火山,等等。
由此我想到,中外的“壮游”,重点都不在地域的自然,而是在与历史的对话中,完成个人的“成人礼”。在人所创造的艺术、风俗、遗迹中,缅怀过去、陶冶审美、完成传统教育,让年轻人在人文遗迹的行走中站到伟人的肩膀上,那才是真正的“起跑线”。书中所言不虚:好的旅行文学总是会给读者提供三个探索的机会——“外部世界,作者内心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该书的有趣之处,还在于将囫囵宽泛的“旅行文学”分为两大部分:一是“有什么”,二是“怎么写”。因此,上编讲“历史与现状”,下编说“叙事与书写”。在启蒙时代及其后的旅行文学中,说到美国新大陆的自我觉醒之旅,作者分析了惠特曼的《大路之歌》,说当代人读起这首诗,“会有一种‘刷屏’的感觉。他的诗句犹如存储在手机中的照片,一张接一张闪过,几乎不加停留,难得闪回一下”。这些镜头看似杂乱,但很多单幅组成了一幅广角全景图,由此“看到一个活跃的、新生的合众国,正在生气勃勃地成长和发展中。诗人友好地、性感地、强迫地对读者说:‘我的左手搂着你的腰,我的右手指向陆地上的景物’”。不得不说,这给了我一个全新角度,让我重新回到了多年前。那时,我驱车在拉斯维加斯城外公路上看到的荒野,感觉连耀眼的烈日和恣肆的仙人掌也带着滚滚生机和扑面而来的惠特曼式激情!
书中的开阔令我耳目一新,作者将中国的神游和游仙诗也作为古代旅行文学的书写,提出“从世界旅行文学的宏观角度看,《逍遥游》的价值在于建立了独特的、具有东方神韵的旅行文学传统,即通过超脱形体的神游,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无所待’)”。作者也谈到了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威廉·布莱克,他一生住在伦敦,但一直“在他的思想中旅行”。这个视角,我怎么没有想到?
三
如果“神游”是旅行,那中国古代文人的“卧游”不也是吗?
宗炳说自己,“善书画,好山水”,但是上了年岁,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于是他把去过的地方“皆图于壁,坐卧向之”。那是魏晋南北朝,你看,古人的风雅克服了个人的局限和不便,还要在对自然山水画作的欣赏中澄怀心物。我们或也可效仿。
到了明代,沈周干脆搞了个精缩本《卧游图册》。他走的是平民路线,画中不仅有秋江钓艇、江山坐话、秋景山水,也加入了秋柳鸣蝉、平坡散牧,甚至画下芙蓉、枇杷、雏鸡、菜花等日常之物。画册后跋:“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他说得真对,中国古人轻便的卷与册,都适合躺在床上欣赏,想想今天你躺着把铜版纸大画册捧在头顶的危险,也难怪我们的“卧游”基本都是手机了。
我的思路突然打开了。《十讲》给我的精神抚慰不仅在于他对旅行文学的梳理,关键还在于读了该书,我开始对目前困居一地不再顾影自怜,因为很多艺术形式都可以说是关于旅行的书写。不一定非要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比如你从卧室到客厅,不可以吗?
1794年,法国军官格扎维埃·德·梅斯特因为犯了军规,被罚一个多月的禁闭,这位仁兄就写了一篇《宅游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经历了一段为期42天的旅行”,而且发现“居家旅行所得到的乐趣,绝对不会引发别人的羡妒,因为它与财富无关”。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考虑最佳路线:“当我在房间里旅行的时候,很少按照直线行走。我从餐桌走到某个角落的一幅画前,从那里走斜线向门口迈开步伐。尽管出发时,我本打算走到门口,但是如果路上遇到一把扶手椅,我也不会客气,立刻安坐其中。扶手椅确实是家具中的极品,尤其对于爱好冥想的人最为有用。”由于实在无聊,他竟然阐发出关于床的哲思:“床,见证我们的出生,也见证我们的死亡:它是一个变化的舞台,人类在这个舞台上穿插上演着富有意味的正剧、可笑的闹剧和可叹的悲剧。它是环绕鲜花的摇篮,是爱的宝座,也是一方坟冢。”这篇不长的作品,因为疫情在世界各地被重新阅读,而它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距离最初发表已经过去了200多年——今年初,它发表于《世界文学》杂志2022年第1期。
其实,类似的写作近年也有。2006年,著名作家和编剧乔纳森·斯特恩在《纽约客》上写了一篇搞笑的《孤独星球指南——我的公寓》。开篇便是:“坐标:我的公寓。空旷而无家具,令人望而生畏。此地唯一的人口难以沟通。过海关,左侧有一张沙发的大片区域,是看电视活动的主要发生地……北面:美食区,那里有五颜六色的麦片盒和玉米饼,还有‘小小忘忧场’……野生动物:狗的名字曰萨迪,不适合触摸!”看,有趣的人永远不孤独!明天你要不要也拿起笔,写下你“螺蛳壳里的道场”“茶杯里的风波”,来慰藉你灵魂对自由的向往呢?
两年来,我本只期待将旅行阅读作为“出行饥渴”的替代物来解饱,没想到却安抚了我困居一地的焦虑——安于眼前所见之事,也不误灵魂的神游。这些旅行书写和研究,开阔了我的思路,赋予我跨文化的视野。
而我个人中意的旅行写作,看来还得是兼具知识性、个人性、跨文化的广阔和历史纵深的书写,那些着眼人文意义多于风景自然的文字,带着自嘲和自省。因为,那些写作总会让你体验到,人在任何地方、任何处境下,都可与古人呼应的、那种奇妙的“时空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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