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届高中生,长歪的树
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顾 凡 时间:2016-03-10 点击:
"树挪死、人挪活",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民间俗语,它生动而形象地诠释了人和树被挪动后的前景或趋势。但是如果把人比作一棵树,或者干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地"人树合一",那么这句话就转化成了一个悖论或死结。六八届高中生,就是如此!
上海被"一片红"的知青涵盖了七届中学生,其中六八届高中生显然"与众不同":六六、六七届中虽然也有被"一片红"裹挟的,但毕竟为数不多,而六八届高中生则被"一网打尽";六八、六九届初中生虽然被"一片红",但却只是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而六八届高中生则是生理心智基本成熟(不是完全成熟)、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初步形成(不是最终形成)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千万别小看三、四岁的差距,这可是人生长河中最为关键的三、四年啊!
六八届高中生之"树"被"挪"到外地上山下乡后,虽然努力适应"土壤气候"等的巨大变化,顽强坚忍地生活着,但却因此无可挽回地成了一株株"长歪的树"。所异者,惟部位、程度而已。
身体"歪"了。"一片红"时的六八届高中生,年龄普遍在二十岁左右,虽说外部体格看上去已基本长成,但内在体质却尚未完全长透长实。而正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分别被"挪"到黑龙江、内蒙古、吉林、云南、贵州、江西、安徽等地上山下乡去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环境的突变巨变,极大地影响了他们身体的最终长成。此外体力劳动的繁重透支和一日三餐的营养失衡,加上缺乏当地的生活经验和自己的不重视不注意,更使得他们身体受到了质的损伤。这是一个数十年的渐进渐变过程。近年来插友聚会时未老先衰者日益增多,真教人不胜感叹。而有些插友身染沉疴的悲闻和遽然谢世的噩耗时有入耳,则更令人唏嘘不已。
知识"歪"了。"文革"前六八届高中生受到了较为系统、完整、严谨、规范的中学教育(当然离高中毕业还有一定的知识差距)。如果学业不中断,他们完全有可能继续深造成为各行各业的合格人才,而且是在自己热爱和感兴趣的领域里。知识学习,尤其是自然学科的知识学习,是循序渐进的连续过程。学业中断十年后重拾书本,知识链补续已处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文理失衡更是极难改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而六八届高中生中却鲜有从事并取得成就者,就是明证。曾为六八届高中生的某沪上知名学者感慨地说,自己一直醉心于数学学习和研究且小有成绩,但77年考入重点大学数学系后却深感今非昔比,半年后便考研转投哲学系。
职业"歪"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职业(工作)选择很大程度上是由专业(技艺)决定的。六八届高中生上山下乡十年后返城时年届三十,大多数人却身无一技之长,或者说缺乏与大城市职业要求相适应的一技之长。三十而立,他们却几无立身之本。这原本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但现实却无情地完全要他们自己来承担。知青返城,社会有安置之责。而当时能吸纳他们的,大多只能是无甚技术含量的岗位。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对他们来说,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几近奢望,有一个心仪的岗位更不啻天方夜谭。尤为可悲的是,在以后的改革大潮中,他们又因年龄偏大和专业素养略逊,在竞争中明显落于下风,连保住职业(岗位)都出现了危机。于是不少人无奈地干起了自己以前瞧都瞧不起的差事--只为了"上有老下有小"。
婚姻"歪"了。六八届高中生上山下乡时已不同程度地开始了情感萌动,有的还有所进展,但对于风行的"扎根"之说却从来不敢深究细想,前途叵测啊!有些深谋远虑的家长在"抵万金"的家书中,总不忘谆谆告诫:千万不要在当地轻率地考虑终身大事,否则将天涯永隔!相对成熟的六八届高中生中多数人铭记在心,默默坚守,年复一年。待他们返城后稍稍地喘口气时,却猛然发现自己已跨入而立门槛。于是他们在苦苦地上课和上班的同时,匆匆地闯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个别的则独身至今)。然而无论用自然法则,还是用社会法则来衡量,他们都是后来者和迟到者。一步迟、步步迟,这将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后半生,甚至将间接影响到他们的下一代。
信仰"歪"了。人是需要信仰的。上面说到,六八届高中生在上山下乡时已初步形成了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不言而喻信仰也是比较坚定的,甚至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例如,他们坚信党和领袖、党的教导、党的领导、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党的各级组织的正确,坚信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坚信社会规则的公平正义,等等。但是他们上山下乡后直面现实,信仰逐渐动摇。例如,"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上海'一片红'十年不变"?"工农兵上大学择优推荐"?等等。而返城以后的种种不如意,他们的信仰动摇更甚。事实证明,信仰动摇后拨乱反正是极其困难的,因为他们的三观已经形成,他们已经不再容易轻信和盲从了。
操行"歪"了。六八届高中生在"文革"前受到的是正统的、理想的、积极的、向上的人文教育(当然也免不了有"左"的影响),因而崇尚真善美,尊重客观事实、信守立世准则、讲究行为规范。但他们上山下乡后,阅尽人间万象,趋于玩世不恭。现实生活是最好的人生教科书。也许是生存不易,抑或是求变心切,他们逐步藐视原则、无视规矩,异化成利益为先。为了"病退",有的不惜"弄"出重症;为了"上调",有的不惜自损人格;为了返城,有的不惜抛弃"糟糠";为了回沪,有的不惜决然辞学,等等。而弄虚作假曲线回城者,更是屡见不鲜。诚然,平心而论,这些都事出有因,其间的辛酸和无奈令人同情。但,不管怎么样说,总归是有悖于社会方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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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一定会有插友不客气地发问:"你是一株'长歪的树'吗?"我可以想也不用想地坦诚相告:我当然也不例外!
二十多年前的秋日某天,我突然感到腰部一阵阵钻心的疼,且一直波及到腿部、脚指。到中山医院专家门诊就诊时,老院长、骨科专家裘麟教授看着X光片随口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坐办公室的。他听了狐疑片刻,直率地问道:"你以前是挖阴沟的吧?"我吓了一跳:"裘教授,你为什么这么说?"他十分肯定地答道:"你说才四十多岁,但片子上腰椎增生已经是六十岁的模样了,这说明你以前经常做弯腰的事。"我叹了口气说,我是到吉林上山下乡的知青,那时下地都干弯腰的活。接着又补充道,有时累得炕也不烧就躺下了。他听罢自言自语地说:"经常弯腰又浸了风湿,这病根就落下啦。"末了他再三嘱咐我,以后注意保暖,腰部不能用力过度。
考入格致中学后,我的理想就是以后做一个制造业的工程师,或者是数理化教师。但恢复高考填报志愿时,过来人忠告说,年逾三十再学理工科勉为其难啊。于是我填报了复旦大学管理科学系。毕业后我一直从事流通业的各级管理工作,以前的理想早已灰飞烟灭。
我从求学起就极度鄙视考试作弊。但在担任了同济大学、华东理工、上海商学院等的兼职教师后,我看到考场作弊泛滥成灾,深感回天乏力,只得随波逐流。监考时发现学生偷看抄书时,我也眼开眼闭、装聋作哑,最多扯起嗓子干吼几声:"请注意考场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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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又有插友会不客气地反问:"难道只有你们六八届高中生是'长歪的树',我们就不是吗?"
问得好!其实就广义而言,所有上山下乡的知青都是程度不同的"长歪的树",诚如大家所熟知的"南橘北枳"之题中大义。只不过六八届高中生因具异质性,更为典型、更有代表性罢了。
边想边写,思绪纷纭,浮想联翩,意犹未尽。不经意间,窗台上的盆景紧紧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这是一个造型大气、姿态优雅的盆景:主干弯曲遒劲,旁支错落有致,枝叶繁茂葱绿,整体浑然天成。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心中猛然一震:这不是活脱脱一株"长歪的树"吗?但它,显露出来的还是无尽的勃勃生机!
作者系原吉林省安图县上海知青
选自 上海知青网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