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回忆80年代结婚经历:红旗牌轿车出尽风头
王益栽的陪嫁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计划经济的色彩尚未褪去,样样东西要凭票券购买。上海小青年为了办场时髦而体面的婚礼,真是挖空了心思,用足了钞票。
翻看当时的相册,婚房里几乎每样物件背后都有一个小故事。我们的受访者不禁有些感慨:“当时把后头几十年的生活用品全部买好了,就准备用到老了,哪晓得后来生活变化那么快?”
晓得侬要结婚了,工会补助棉花胎
受访者:林振康,男,62岁;马根妹,女,60岁
1980年秋天,林振康和马根妹来到淮海路上的东方照相馆拍摄婚纱照。当时,“南京路王开”和“淮海路东方”是上海小青年拍婚纱照的首选。
照相馆为他们提供了服装。文革结束后,西装和婚纱重新成为结婚照的“标配”,只是款式和尺码仍比较单一。在马根妹的印象里,“由于大家都穿同一套衣裳,他(指林振康)的衬衫领头墨赤黑,我的裙子后面别了根大头针。”当然,在镜头前,这些都被掩盖得很好,照片上俩人显得十分登样。
那时的结婚照,一般是先拍两张黑白6寸照:一张横取景,一张竖取景。新人再从中选取一张,放大到16寸,由技师手工着色成“彩照”。“这样一张照片大概16块钱,相当于我半个月工资。”林振康说。
两人的婚期定在这一年的10月26日,不过结婚证书是早就领好了,因为要拿它来派许多用场。林振康说,“比方讲作为女方陪嫁的樟木箱,58块5角一只。侬这只箱子买得起,说明有点‘花头’的。家具店里货色来了,要凭结婚证才好买,而且只供应一只。”
林振康住在建国西路、岳阳路上的建业里。家里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间10平方的亭子间,给他做婚房。这是当年上海青年结婚的普遍待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几十年后,这里会因为旧房改造、变身“豪宅”,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
亭子间里摆上一张床,摆上大橱玻璃橱五斗橱,人就不好走了。如今看着照片上婚房里满满当当的各种物件,夫妻俩最大的感慨竟然是“吃力”。
五斗橱上的车料玻璃台灯是人家送的结婚礼物,价值15元多;两只热水瓶购于工艺美术商店;床上是一台三洋单放机。
为什么吃力呢?因为样样东西要凭票券购买。就拿准备床上必要摆的八条被头、两对枕头、两条羊毛毯来说吧。
到上海丝绸公司去买缎子的被面,需要凭工业券。林振康解释说,“工业券是根据侬工资比例发放的,平均每20块工资发一张券。买一条被面,总归要20-30张券。”
他还记得筹备婚礼期间,有趟去火车站送人。回来在公交车上,皮夹子被人摸去了。损失了十几块钱,这倒还是其次,关键是皮夹里有16张工业券。“这些券我好买条被面子唻!真是肉麻(心疼)死了!”
最后,买被面是在杭州工作的姐夫帮忙解决的。“他住在杭州丝绸公司斜对面。杭州买被面子不要券,他在家里就一直看:噢,今朝排队啦?说明有货,个末(那么)去排队帮我买一条回来。”
可问题是,到南京路协大祥买羊毛毯,54块一条,也要外加50张工业券。怎么办呢?结果只好亲戚之间互相调剂。“把几家人家的券凑在一道。等我结好婚了,下趟发到券再给人家用。”
买被夹里要凭布票。“一幅被夹里是16尺布,就要16尺布票。布票啥概念啊?它不讲工资了。凡是工作的人,一年给侬3尺布。”林振康介绍说。8条被子要8幅被夹里,通常家里在孩子结婚前就开始一年年积攒了。“格辰光小孩多,一家人家三五个小孩不稀奇。啥人要结婚了,家里一道凑,一年下来一条被夹里。
就连被子里的棉花胎也要讲配给,一人一年2两棉花胎。这哪里够呢?这时,单位里的工会发挥作用了。“晓得侬要结婚了,工会补助点棉花胎。”
“我送她一只马桶,她送我一对压力热水瓶”
受访者:顾佩娟,女,60岁
结婚日期:1982年1月1日
1982年元旦,济南路树德里的居民们都跑到弄堂口来看热闹。这一天是顾佩娟出嫁的日子,一部红旗牌轿车正停在那里,等着接她去饭店办酒水。
那时,婚车还没有像现在这般讲究排场,一部红旗牌已是出尽风头了。顾佩娟回忆说:“阿拉埃个年代结婚,一般都是叫一部上海牌出租车。当时没电话预约的,要专门跑到出租车公司去,跟他讲我啥辰光要用车子。阿拉老公不晓得想了啥办法,弄来这部红旗。”
喜酒摆在扬州饭店,价格是60块钱一桌。当时包一个红包是什么“尺寸”呢?“一个人10块;假使夫妻俩带一个小孩,20块。”
也许是照顾客人办喜事,饭店特意给他们安排了包厢。新郎官走进去一看:“蛮灵的嘛!”临时起意,跑到饭店对面买了一卷彩色胶卷,来记录酒席上的场面。
筵席上宾主尽欢后,小两口回到了树德里,因为他们的婚房设在女方家里。“阿拉屋里厢有六个小孩,我最小,从小跟牢爷娘(父母),蛮依赖伊拉的。”顾佩娟说。父母疼爱这个小女儿,索性腾出了一间10平方的前楼,给她做婚房。
在那个住房紧张的年代,男方父母对此也表示赞同。“伊拉屋里厢有四个儿子。本来给阿拉准备了一间婚房,阿拉不用,就让给小叔子了。”
他们请人打了一套新家具。之所以没有买现成的,是因为“当时结婚买家具要凭结婚证书,而且买了大橱就不好买五斗橱,只好买一样”。
顾佩娟说,结婚时玻璃橱里摆了哪些化妆品已经不记得了,但蜂花洗头膏和美加净雪花膏是肯定有的。
等到小两口办完喜事,还是把前楼让给了父母,自己住到三层阁上。留在前楼的家具和物品仍然留有新婚时的痕迹,每一样背后都有一个小故事。
五斗橱上放着电视机、气压式热水瓶;玻璃柜上有一台收录两用机。
“12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日本进口的,要500块一只。阿拉老公屋里厢是‘资本家’,阿拉结婚辰光正好平反了,伊拉爷给小孩一人买了一只。”
“粉红色的电视机套子是阿拉姆妈做的,还绣了花。”
“玻璃柜上的春蕾牌收录二用机是用侨汇券买的,260块,刚出来的辰光老时髦的。”
其中,让顾佩娟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对气压式热水瓶。这是她最好的同学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两人从小一起在弄堂里长大,巧的是结婚的时间也仅相差一个星期。“我元旦节结婚;她嫁给香港人,圣诞节12月25号结婚。”
当时亲朋好友送结婚礼物,大都是一对痰盂罐,一对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
而顾佩娟和这位“闺蜜”互送的礼物都有些特别。“我送给她一只马桶。”顾佩娟说。原来,当时新娘陪嫁当中必须有只马桶,做得好的很难买到。顾佩娟是川沙人,买了一只本地人手工做的马桶送给她。“这只马桶要18块,当时算老好了。”她说。
作为回礼,闺蜜从香港带回了这对气压式热水瓶。“这算是一份重礼了。”顾佩娟说,“老早气压式热水瓶都是单瓶的,这种双瓶的不大有。人家到阿拉屋里厢来看到,老扎台型(出风头)的。”
最小的“金花”想家了
受访者:洪芝静,女,57岁
1984年9月30日,洪芝静出嫁了。她和先生的婚房在溧阳路,一间9个平方的亭子间。
和那时大多数上海小青年的婚房一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具是专门根据房间大小去买的。
结婚当天晚上,25岁的小洪忍不住哭起鼻子。原因无他——她想爸爸妈妈了。原来,洪家一共养育了五个女儿,她是“五朵金花”中最小的一朵。“我是75届,连学工学农都没去过,结婚之前一天也没离开过阿拉爷娘。”
结婚第二天,按照习俗,先生陪她回娘家,还特意带了照相机,给她和岳父岳母拍了合影。
看新娘子家里有没钞票,要看床上用品跟樟木箱
受访者:胡翠华,女,56岁
1985年的新年第一天,胡翠华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南京路上的新新美发厅做头发。因为那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胡翠华是跟先生、伴郎、伴娘一起去的。她回忆说,“老早老戆的,到结婚这天才烫头发。侬看照片上,我前刘海还有点绻上去的。”
让胡翠华感到有些得意的是,那天有辆小轿车全程跟着她。轿车是小叔子帮忙借来的,他在武定西路菜场的水产摊位工作,这在当时属于令人艳羡的工作。胡翠华说,“侬在卖鱼、卖肉的摊头做,屋里厢鱼啊肉啊一直有得吃,人家要吃好的都要来求侬,所以路道就粗了。”
在那个计划经济、物资贫乏的年代,筹备婚礼时有个“路道粗”的亲戚,可以帮上许多忙。小叔子用两条中华香烟为哥哥、嫂嫂搞定了“专车”;还帮他们弄来一台走私过来的“四喇叭”录音机。“格辰光他在菜场工作才买得到中华,旁人买不到的。”胡翠华说,“人家录音机都是买上海的红灯牌、美多牌,阿拉好像是三洋牌。”
说到香烟,胡翠华记得,他们在酒席上摆的香烟是牡丹和红双喜。“当时算老好的了,人家都是大前门放上去,因为老早香烟都是配给的。”
“不管是酒水、喜糖,还是家具、嫁妆、结婚穿的衣裳,我都尽量拣最好的买。”胡翠华又补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舍得花钞票呢?“因为我是独苗。”她解释说。那时大家的工资都差不多,家里小孩少,就意味着生活条件相对较好。况且,她自己也存了钱。“我赚来的钞票爸爸妈妈都不要的。我从刚刚开始‘学生意’、工资18块8角4的辰光就开始存钞票了。”
对于当时25岁的胡翠华来说,结婚是人生中碰到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很多事情她都亲力亲为。
“订酒水是我自己去订的,在通北路的沪东状元楼订了10桌。八埭头以前是老闹忙的地方,现在不灵了。”她说,“我跟侬讲,我还去浦江饭店看过,为啥道理没订啊?阿拉老早讲究全鸡全鸭,伊拉比较新式,鸡不是全鸡。我心想,这不行,阿拉爷娘年纪大,肯定要求全鸡全鸭的。”
小两口的婚房设在女方家里,这是权衡了男女双方住房条件后作出的决定。男方家里是一室半的公房,公婆原本想把大房间让出来给他们做新房,自己住到小房间。小叔子呢,夜里就在过道里搁张床睡觉。
这样的安排虽然局促,却也是当时很多上海人家的写照。不过胡翠华总觉得有点“做不出”:“我心想阿拉两个占着14个平方的大房间,把公婆赶到小房间去,这哪能住得下去啊?”
相比之下,娘家在隆昌路、海州路的房子是私房,筹备婚礼期间正好传出了要拆迁的消息。隔壁邻居先搬走了,胡翠华的父母索性住进了隔壁空房,留下12平米的房间给他们做婚房。
80年代中期,一些比较“新式”的新人开始在床上罩床罩,替代原先的“八条被头”。不过胡翠华没有选床罩,她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心想我的被头都老弹眼落睛的,所以不舍得罩起来。当时小姑娘陪嫁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床上用品。我统统都有,备得老全的。”
她买的被面是丝绸商店放在橱窗里的。枕头备了6对,是软缎的。人家一般买一条腈纶毯,一条58块的羊毛毯。她买了两条羊毛毯,一条58块,还有一条要七十多块。
那时看新娘家里条件好不好,主要看床上用品和樟木箱。婚房里的樟木箱是不好上锁的,来看新房的人会掀开来看一看:里厢有货色伐?
不仅如此,一年四季的新皮鞋要放在大橱顶上,道地一点的一个季节两双。有些人会特意找个矮凳立上去,翻翻看大橱顶上的鞋盒。“还要看侬是啥皮鞋厂的鞋子唻!”胡翠华说,“我结婚这天穿的红色羊皮皮鞋是华侨商店买的,宝屐牌,用了10张侨汇券。”
一直到现在,结婚买的马桶、汤婆子,胡翠华还放在床底下。対碗、搪缸、拉丝杯,全都是崭新的。“结婚辰光的事体我记得老清爽的。”她说,“格辰光就是要扎台型,要面子。从当时来讲,我认为阿拉办得蛮好的。”
几十年的生活用品全部买好,当时以为要用到老
受访者:王益栽,女,55岁
王益栽和先生住前后弄堂,从小青梅竹马。1987年1月25日结婚这一天,朋友从单位里借了部车子来接新娘。两家离得这么近,车子怎么开?先开到外头转一圈,再进新房。
陪嫁已经提前几天,挑了个好日子,用黄鱼车运过去了。这是结婚前一个比较隆重的“节目”。“弄堂里所有人都要出来看的。人家要看侬陪嫁备得多还是少。”王益栽说。
王益栽还记得,那时准备了大中小三个脚盆,两个热水瓶,两个搪瓷面盆,两个高脚痰盂罐,一只马桶。床上用品有八条被头,四对枕头,两条羊毛毯,两条毛巾毯……“反正是后头几十年的生活用品全部买好了,当时就准备一辈子用到老了,哪晓得后来生活变化那么快。”她不禁感慨说。
婚房里的电视机是问先生的阿姐、姐夫借来“装样子”的。姐姐、姐夫这一年的元旦结婚,和他们相差二十多天。
80年代后期,许多紧俏品上海依然买不到,不过很快,市场就要放开了。“阿拉属于承上启下的,假使再晚两年结婚,很多东西就不要票子了。”她说。
喜酒办在家里。地方小怎么办?左邻右舍也纷纷把家里地方腾出来。负责掌勺的亲戚从前一天就忙开了。亲朋邻里大家帮忙,拣菜的拣菜,洗碗的洗碗,热热闹闹地办了六七桌。
那天最后一个“节目”是闹洞房。王益栽回忆说:“阿拉埃个辰光还比较文明。典型的节目就是啤酒瓶里放一根筷子,两个人要用嘴把筷子弄出来。老早不像现在,打kiss是很平常的事体。当时男女没啥亲密接触的,所以就要借助一个物体。”
素未谋面的“姑娘”寄回来好多东西
受访者:张俊伟,女,51岁
80年代末,上海人家里的家具风格开始发生变化。张俊伟结婚时,请人打了套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组合式家具。
“所谓组合式家具,就像积木一样,可以自由组合,随便侬哪能摆。”她解释说。这种家具灵活的特性非常适合上海人狭小的居住环境。在家具的颜色上,小两口也大胆选择了白色,有别于此前棕黄、褐色等偏深的家具色彩。
1989年11月19日结婚这一天,张俊伟早上先去理发店做头发、化妆。“阿拉老早结婚之前是不可以修眉毛的,所以那是我头一趟修眉毛。”
那天她穿了件荷叶边、立领的“高子衫”。自从日本连续剧《姿三四郎》热播以后,片中高子所穿的这种衬衫成了上海小姑娘所喜爱的流行款式。
如今翻看婚房里拍的照片,张俊伟特别感谢当时还没有正式见过面的小姑。她在经济特区深圳工作,给他们寄回来许多上海买不到的东西。
“前面一张照片上,我穿的绿色条纹短裙也是她寄给我的。”
“我手上拿的翻盖化妆品也是帮我买的,里厢有眼影粉、胭脂、镜子。当时我不大化妆的,一直不用,等到辰光长了只好掼脱了。”
确实,婚房里有不少物件是为了“摆卖相”,轻易不舍得用的。比如架子上的那套咖啡杯套装是在淮国旧买的,为的是搭配同事送的一套雀巢咖啡和伴侣。“埃个辰光雀巢咖啡老高级的,阿拉平常舍不得吃。我是等到后头它结块了才掼脱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