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辽之冬
来源:文汇报 作者:周静 时间:2022-02-09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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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静
北方的冬天是粗糙的。风想起来就使劲地刮一阵,穿透围巾胡乱地吹进人的脖颈,吹倒了屋顶刚刚涌出来的迷糊糊的炊烟,吹得牛和马都紧紧地收起鬃毛。风吹累了,就懒懒地歇了,打盹儿似的。人们放了心,戴上帽子出了门,炊烟重新直溜溜地升起来,牛和马长长地喷出一口气,在棚子里安详地咀嚼着草料。
土地是坚硬的,用铁锹砍下去,只砍出一道浅浅的白印儿。大地被冻住了。被冻住的大地像一块巨大的铁板,封锁了人们对它的一切索求。我母亲常常在深秋时节,事先备好一只大盆,从园子里挖来土,把萝卜埋进盆里。埋在土里的萝卜,能一直吃到来年开春,口感冷脆新鲜,不会“糠心”。母亲还把西番莲、美人蕉粗大的根茎从园子里挖出来,剪掉叶子,也用土埋在盆里,放进仓房。第二年春天播种时,再把花根移栽到园子里,不久就又长出绿绿的新芽。
园子里能收的都收起来了,只剩下一口洋井,跟大地一起冰冻着。汲水时,先烧一壶开水,沿着井壁浇进去,里面的冰就稀里哗啦地化开,升腾出一股白汽,这时再摇动井把,就能汲上水了。淘气的孩子舔一口洋井,舌头马上就被粘住了,孩子一慌,用力一扯,舌头上掉下一层皮,留在了洋井上。孩子舌头渗出血珠,哇哇大哭起来,嘴里刚刚呵出的热气凝成浓重的白雾,忽长忽短。
在内蒙古通辽南部的乡下,从头年的十一月初到来年的三月底,冬天大约要持续五个月,一年之中有将近一半的时间穿棉袄,冬天太漫长了。收割完庄稼的田地重又变得光秃秃的,偶尔有几只过冬的麻雀拍着翅,在田野里搜寻被农民遗落的玉米和谷粒。乡下的冬天又是冷寂的,天地间的声音仿佛被雪吸收了,沉入一个梦境。
姨姥家从前有只炭火盆,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就会端出来摆在炕上。夜幕降临后,姨姥从灶膛里把白天烧过的草木灰铲出来,放进炭火盆。炭火盆是用泥烧制的,颜色灰黑,敞口很大,看起来厚厚笨笨的,火盆里没有火苗也没有烟,却很热,草木灰的余温持久不散,烤得周围热烘烘的。姨姥有时往里埋几只土豆、地瓜,大人们围在火盆旁闲聊着。姨姥捋好几根旱烟叶,用手指搓成碎末儿,装进烟袋锅,再叼起长长的烟杆凑近火盆,叭叭儿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袋锅里蹦出一闪一闪的火星,烟圈儿在火盆上方盘旋着。过不多时,土豆、地瓜烤熟了,散发出焦糊的香气。扒开脆硬的皮,露出里面或白或黄的瓤儿,沙沙的,面面的,甜甜的,入口即化,有时地瓜还烤出了糠浆,真是无上的美味。
小孩子穿着开裆裤在外面跑,风顺着裤筒灌进去,小屁股冻得通红,也不管不顾的。我们乡下有一句话:小孩不冷,酱缸不冻。无论多冷的天,即使零下三十多度,也没见谁家的酱缸上冻。酱缸普遍放在外面,用白布蒙着,上面再用一只大锅扣上。掀开缸盖,用勺子一挖,随时就能盛上一碗大酱。大锅也别有妙用,许多人家经常在里边放钥匙。有一年我回家,父母下田去了,门上了锁。我在户外的窗台上看到父亲留下的一行字:老闺女,钥匙在酱缸上。令人无语,哭笑不得。
粗粝的天气,粗糙的吃食,这方水土就这样养育着一方人。天寒地冻,除了大酱,什么都能冻。冻豆包、冻饺子、冻馒头……主妇们蒸了一锅又一锅,装到大缸里,冻得跟石头似的,能吃上一冬。土豆,白菜,酸菜,芥菜,大酱,因容易储藏,是北方冬季里的主菜。一年之中,只有五月末到十月初这段时间,能种出青菜来吃。冬天里,集市上也常有来卖青菜的,都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卖价昂贵。那一点绿,稀罕着呢。当然,一些过日子好手,如我母亲,早在夏季蔬菜丰盈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摘下新鲜的长长的豇豆角,用薄薄的刀片从中间剖开,分割成长条,放进笸箩里,在阳光下晾晒,制成干豆角。还如法炮制出茄子干、黄瓜干等一应干菜,脱水保存。冬天时,用排骨炖干豆角,用大酱炖茄子干,用肉片炒黄瓜干,调剂一下单调的饭桌。这些泛着旧时光风味的菜肴,与酸菜炖粉条一起,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数九寒天的日子,在盘腿围坐的炕桌上,给了人们多少温暖的慰藉。
北方冬天的乡下,人们是吃两顿饭的。早上六点多钟起来升火,下午两点多钟吃第二顿。冬季天黑得早,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就落山了。我们上学的学生也按照这个时间,每天上六节课,下午一点半放学。如果太饿了,就用苞米花顶一顶。三十年前的通辽乡下,哪个学生口袋里没装过苞米花呢?每到入冬,玉米入仓,秸秆上垛,小孩就到村外的大壕底下“抠沙子”,从土层里找出细细的白沙,装进袋里背回家。挑选籽粒饱满发红的玉米,与白沙一起放进大锅,文火翻炒。至九分熟,锅里开始噼哩啪啦作响时,就用笊篱捞出来,放进簸箕,簸出残留的细沙后,再蘸上事先准备好的糖水,均匀地洒在炒好的玉米粒上,晾上十分钟,甜脆酥香的苞米花就做好了。每年家里都得炒上二三十斤,装进塑料尼龙袋,放在热炕头上,能吃到来年开春。苞米花越嚼越香,可是有点硬,吃多了会不好消化。但这是上学必备的粮食呀,至少在几十年前填充了那一代孩子们饥寒的肠胃,得以延续学业。
有一年哥哥上高中,离家三百多里,学校食堂条件一般,晚自习后常常饿得睡不着。母亲听到消息后,连夜炒了三十斤苞米花,起早去村里的加工厂磨成面。父亲扛着面袋子,转乘了两趟火车,送到哥哥的学校,叮嘱他每天下晚自习后冲一碗喝,补补身体。
天气,吃食,性情,一方水土上的人与万物,都因着这方水土的赐予,养育出血脉交融的共性。人与人之间,也是粗线条的,硬硬的,不好意思表达感情。即便是父子、母女之间,似乎也羞于说出爱意。有些东西不用言说,一辈一辈就这么传下来。
北方乡下的冬天,人是牢牢在大地上扎根的。人与自然的四季变换相依相生。坚硬的土地,稀疏的草木,冰冻的河流,湛蓝的天空,连同呼啸的北风和大如席片的白雪,混合着米浆的温香,灶膛的柴火,冷暖都是扎扎实实的,融进肌肤甚至深入到骨头里的,构成一个严寒冷冽又热气腾腾的有关冬天的记忆,在我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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