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记百岁老人顾振乐
来源:未知 作者:徐兵 时间:2016-02-24 点击:
壬辰 (2012年) 春,余随家师徐梦嘉先生前往武夷路百岁老人顾振乐先生寓所,邀请顾老莅临家师主编 《琢斋印存》 一书的首发式,得以初识顾老。年届期颐之顾老,耳聪目明,思路敏捷,口齿清晰,脸色红润,无龙钟之态,有君子之风,一见而令晚辈心敬不已。师祖徐璞生先生号琢斋,是顾老“生平挚友之一”(顾老语,见 《徐璞生篆刻》 原打印谱序言),顾老又是 《琢斋印存》 的顾问,故二话不说答应届时必到。梦嘉先生与顾老是忘年交,两人回忆起曾于1976年代表中国艺术家东渡扶桑参加由中国文化部、对外友协与日方合办的“现代中国书法展”,这是共和国第一批走出国门的书法篆刻家,是中国当代书印最高水准的代表,现在中国书法界参加过该展的艺术家已屈指可数。而顾老不求名利,家师专心治学,两位艺术家于数十年间,虽然艺林扬名,终究“名不副实”,如韩天衡先生在“嘉定三老书画展”开幕式上所说,“顾老名气不小但不及他的技艺,技艺高超但及不上他的人品”。韩先生此说是每一位艺术家的修炼之道,因为艺术终究应该是品格第一,技法次之,名气则是浮沫。顾老如此,梦嘉师如此,所有真正的艺术家均是如此,因为不如此则难成大家,此关乎易理,浅人不识。
顾老降生于民国四年 (1915年)。嘉定城中东大街的安顺堂为顾家老宅,顾老的曾祖父晓园公于此设私塾,教出了两位徐姓之兄弟才子,一位是徐鄂,后为邑中画坛名家,另一位是徐郙,于同治年间高中状元。徐郙锦衣归来反哺师恩,重修、扩建了安顺堂。顾老幼承家学,钟情翰墨,十岁时即经嘉定印人翟树宜先生启蒙学习篆刻,又得同邑书法家童星录、山水画家赵梦苏推爱,少年时即以书画印擅名。抗战期间,顾老避居海上,以翟树宜先生之荐,拜在海上著名书画家张石园门下,张石园绘画功力深厚,深入清“四王”中王石谷之堂奥,兼擅书法,“篆隶行草无所不能,尤以草书学怀素、学羲之,皆饶风致。又精鉴赏,对金石、瓷品、碑帖,均深有研究”(顾老 《我师张石园与虞山画派》)。顾老得石园指授,书画印进步神速,被誉为能传乃师诸艺者。一时问道则马公愚、朱其石、邓散木诸前辈,同游则邓大川、单晓天、方去疾、徐璞生等,今则均已作古,惟好友高式熊老尚健在。顾老百岁晋一,高老九十有五;高老好动,顾老好静;二老一静一动均已高寿,可见人之长寿与动静并无必然关联;二老以如此高龄均能写字作画甚至篆印,可见书画印实或与人之长寿有关,二老真海上艺坛之传奇也。以此高龄而能作印,虽不能遽定后无来者,前无古人则可断言。
顾老一生淡泊,浸淫于诗书画印且均有深厚造诣,是海上为数不多的“四绝艺术家”,更兼修文学,为艺林稀有。
顾老之书出碑入帖,法度严谨,对于书法自有心得。他在 《书法概论与欣赏》 一文中,提出“无论真、草、篆、隶,书法都是以正确的汉字书写为前提,并充分表现出它们的结构美、线质美、余白美、墨色美、画意美以及力感美等方面的美学特质”,这与当下一些文化缺失、错字迭出却能叱咤风云的书家相比有泾渭之别。顾老书法四体兼能,大小篆及隶书尤见学问功力。他曾为笔者篆书题签“徐兵印存”四字,笔者单名“兵”,顾老参以汉印缪篆之意,所用字形竟是笔者初见,而整个题签之精妙亦是对笔者篆刻学习的一种鞭策,因为要配得上顾老的题签,就须加倍努力。顾老的行草书笔墨滋润,字体规范,章法端丽,线条无剑拔弩张之势,多儒雅安祥之态,精蕴内敛,纯是文人趣味,除了书学修为,人品境界到此层面书艺方能随之。而且顾老书作往往落有长款,形式与书体亦不一律,均可与作品主题协调并使之生动有意趣。落款内容则或抒发创作时的随感,或揭示作品的深意,甚或是对社会现象的关怀,此文人书家之路数,一般书匠无由至此,因为此数十或数百文字最能体现书家的学问内涵,无相当功力必然露怯,为识者所哂,而顾老信笔书来,俱为佳构,识者自然佩服。
顾老志学之龄,以书画印名闻州闾,至弱冠拜师海上山水画大家张石园先生,得窥虞山门径,画艺遂有大进,甫至而立即已入编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之 《海上艺林》,跻身沪上名家之列。其成名之早,从艺时间之长,海内鲜有出其右者。顾老对于自己的中国画曾有这样的说法:“我始终认为中国书画之传承发展乃至创新,皆不应越过传统经典的基础。中国书画艺术有其特殊之精髓。”这其实是顾老毕生艺术实践的写照和总结。乙未春,余曾与师兄柴聪、曹醒谷同往拜访顾老,柴师兄虚心向学,携近作山水十轴向顾老请教,顾老一一展画细观,并作评讲,言至精微,听者无不受益良多,而其核心思想还是传统经典。顾老虽然坚持传统,摒弃流行浮华,但并不故步自封。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其画风即已变化,庚辰龙年,顾老更自篆“龙年变法”一印,边款云:“龙年变法,乐斋求变之作也! 庚辰新岁,年八十有六。”此为其艺术上变法求新之宣言,而其言必信、行必果的个人品格,正可从其近作中得到证明:丙戌岁,顾老九十有二,以浓墨重彩作山水册页十六开,扉页以铁线篆自题八字曰“钟灵毓秀德之泽也”。全册题款不多,首开自题:“余早年勤学而中岁蹉跎,此作写余晚年仰望蓝天,凝神思索,以求跨越时代之道直达彼岸之想,此册或可鉴一斑否?”甲午岁,顾老九十有九,又自题跋数语:“余夙好金石书画,早年以虞山四王为圭臬,心追手摹者数十年,仅稍得基础而已,窥之今日,新意迭出,佳作如林,故作龙年变法一印以自励,此册可略见一斑。”拜观此册,笔墨清雅,意境高远,构图用彩新意迭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创新而不越传统,实践了顾老的画学理论,厕身虞山前贤不觉其新,置之当下艺林不觉其古,一派天真烂漫之情,漫溢纸间,诚顾老心手双畅之作也!
顾老的篆刻艺术建立在其深厚的古文字学修养之上,且精研秦玺汉印,对明清流派印亦如数家珍,发之于文,每至常人未到之处,故其成就高出侪辈。上世纪九十年代,顾老应上海辞书出版社之约,撰写明清两代具有代表性的篆刻流派和篆刻家。在此系列文字中,顾老广征博引,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印学修为。谈文彭则引用朱简、李流芳、周亮工三家之言,以考证文彭确实是追踪秦汉、参考宋元而后融会贯通,形成三桥派的特点;谈胡正言,则评价其虽然师承何震,但不同时流,新意迭出,有自己面目,与何震相比,爽利不足,工稳有余,所举数印均能辅证其说;说沙门慧寿则对其精研六书、书法而后篆刻的论述表示认可。这些论点在今天看来还有现实意义。癸巳 (2013年)春,顾老将其当年受聘上海师范大学,讲授篆书和篆刻的教材整理成 《篆刻基础八讲》一书,交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并于当年上海书展签名首发。由于该书学术和实用并举,爱好者和专业者俱适用,故购书者众多。当日余因在外地未能躬逢其盛,后得顾老签赠一册,拜读之下,极为欣喜,盖其书亦为顾老自家心得之作,非比寻常因袭之文。顾老自十岁开始动手篆印,至今奏刀不已,余于甲午春,奉家师命,恭请顾老篆刻一方甲骨文印章,以应中华铁笔会与上海甲骨文研究院合作甲骨文篆刻专栏首发之用,顾老欣然应之。数周后,顾老来电告知印已刻好,命余某日约取。届时前往,见甲文印为“归去来”三字,顾老特以挺劲之细朱文来体现甲骨刀契味,甲文规范,章法穿插灵活又不失稳重,印文内容则顾老豁达心态之写照,此顾老有感之作也! 顾老以百岁晋一之高龄而作此印,其可宝爱自不必言,而顾老左眼白内障尚未摘除,刻成此印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在顾老口中只是说“眼睛看得有点吃力”。近日,顾老白内障摘除成功,眼力恢复,又刻两印,内容分别为“启程”和“我闻”,一朱一白,字法灵活、章法巧妙,均不露痕迹,已臻化境,即便是刀法亦无力弱之象,此两印可作顾老百岁时之代表作也。
顾老书画印均造诣深厚,而达此境界实赖顾老之学识与修养。顾老诗文双佳,癸巳年,出版有 《腊梅元素———顾振乐诗文选》 一书,书中除收录各种艺术类杂文数十篇外,尚有游记、散文十余篇,格律诗一百一十五首,且均为九十岁前后所写,诸诗一无空洞敷衍之词,所写都为真实情感,平实之中见意趣。顾老于此集前言中,自叙十四五岁开始为自己的画题诗,“斟词酌句,审明平仄,情景交融,渐渐就爱上了这份吟咏。”可见,吟诗这一旧式文人之生活方式实际上是贯穿了顾老的一生。顾老受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后,与诗友切磋交流的机会更多,故百岁之后吟咏不断,特别是与年长一岁的诗翁周退密老,更是时相交流,自言“受益匪浅”。余曾随徐圆圆老师看望周退老,听圆圆老师与退老吟诗、论诗,其间退老即问起顾老。巧的是在同一天,于上海图书馆张渊先生的画展上又遇到顾老,顾老也问起退老,二位诗老可谓互相挂念心有灵犀。张渊画展上,见顾老与茆帆先生为张渊山水长卷所题诗,皆近日所作,真有见地有意境有笔趣之精题,惜余记忆不佳,当时觉妙不可言,后竟不能复记。
翻阅顾老诗稿,其交游之作如2006年所作:“观周退老书法展感赋:斯翁弄墨乐天真,走笔龙蛇意纵横。柳骨颜筋且莫说,豪情逸致见童心。”说周退老有童心,顾老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二老之所以长寿也。记游之作则如2008年“戊子重阳登黄鹤楼感赋:思念江城几度秋,暮年初上黄鹤楼。波涛滚滚千万里,洗净悠悠今古愁。玉带绵延亘南北,长虹迤逦贯九州。几多国际慕名汉,愿带行囊楚地游。”见背包客觉有趣而入诗,真童心也。题画如2010年作“题溪山幽居图:暑天风雨后,岁月动秋声。幽谷山居静,清泉彻夜鸣。”清雅脱俗,此之谓也。或有“自嘲:曾踱书坊二十年,为图善本罄余钱。文灾遭劫成灰烬,一片琴心过眼烟。”对于毕生心血所聚善本遭劫的痛苦往事,也是以过眼云烟视之,其豁达之处让人心服。顾老作文亦佳,近作两篇序言,一为徐璞生原打印谱所写,数百字蝇头小行楷一气呵成,文字则怀念故友印艺人品,还有当时的下午茶,情真意切,读来让人感慨良多。另一篇为 《唐炼百书画篆刻集》所写,亦是文风清雅,词意隽永,为作品添彩增光。艺林似无诗文书画印五绝之说,如有此说,则顾老亦可当之而无愧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