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女子“丽丽”的故事

来源: 新默存 作者:知名律师万淼焱 时间:2022-02-02 点击:
 
 
 
看到丰县官方《关于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情况的调查通报》,深埋心底22年的那个“瓜女子”“丽丽”的往事,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这件改变我人生走向的事,不能想,一想便如巨石压胸,撕心裂肺地痛。
 
19989月-19997月,大学毕业两年的我在政府部门工作,作为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被派往一个省级贫困县的乡镇工作。那时乡镇上罕有全日制大学毕业生,县司法局还给了我一纸任命书:镇司法助理员兼司法所所长。我有的是工作热情,在调解乡亲们打锤角孽、老人赡养、分家析产之类的民间纠纷中,断事公道又不打官腔,两三个月便深得老百姓和镇上干部们的认同。
 
那时还没有村村通公路。19994月中旬的一个早上,9点我便跟镇人大主席何叔、计生办主任蒋哥走路去一个海拨1300米的高山村。出发前,我把刚寄来的《小说月报》和一大包绿箭口香糖装进了挎包。
 
我们走十多里山路到了一个小溪边,坐在大石头上等村支书前来迎接。何叔和蒋哥吧唧香烟,我把杂志拿出来看《老海失踪》,读得心潮澎湃,想此生若是终老于这样地广人稀、黄牛都要挂上铃铛才能循声查找的深山,帝力于我何有哉
 
突然间冒出个告密的中年男子:看你们打头是镇上当官的,管不管哦,7队陈家的二娃子讨了个瓜女子来当婆娘,娃儿揣起,肚皮都鼓出来了。
 
那个年头计划生育是乡镇工作的重中之重,因为上一年度镇里有两名超生,全镇干部的绩效奖金都被县上扣发。
 
蒋哥对全镇的生育情况了如指掌,马上算出该村7组并没有申报过准生证,脸色陡变。何叔也凝重起来,吩咐我:小万,不管再远的路我们也要入户查看,摸大肚子的事情就你来干。
 
高中毕业又在北京打过工的29岁王姓村支书一到,听说这事显得愕然,称他近半年都没来这最高山的7组,不了解情况。何叔立即决定,把组与组之间的地界勘察放下,先去这户人家再说。于是,又走了十来里山路,我们到了一个位于山坳中间的土墙房子。
 
年近70的陈老汉夫妻听到村支书的声音,忙不迭地把我们迎进堂屋。屋内暗淡,15瓦的灯泡打开也要适应很久才能看清。虽然简陋得可怕,倒比别家收拾得干净,火盆上还挂了几块腊肉。
 
陈老汉夫妻从没想到会有大官降临他们家,虽然村支书说了是来检查计划生育,仍然取块腊肉,地里掐了些菜,给我们做起午饭来。饭快熟时,陈老太把在屋内睡觉的瓜女子唤了出来。
 
瓜女子看不出年龄,身高约1.6米,圆盘脸、粗眉毛,剪着短发,体态臃肿,皮肤白皙得完全不是山里人的黝黑苍老,穿件满身起球但毫无污渍的绿色长大厚毛衣,确实有四五个月身孕模样。
 
瓜女子见到我们,有些惊惶,往后退了两步。我按蒋哥的眼色,摸出几块口香糖塞她手里,说着糖糖,顺势摸她的手。令我吃惊的是,她的手柔软细腻,全无老茧,绝对不是干过农活的手。瓜女子接过糖,开心地咧嘴笑,口水顺着嘴角淌下,连锡箔纸也没剥就塞进嘴里,嚼出纸屑来。我赶紧剥了支给她作示范,又塞了几支给她,并且教她吹泡泡。她成功吹出个泡泡后,绽开笑容,清晰地说出口、香、糖
 
借着口香糖交情,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她只会反复说丽丽,丽丽,我是丽丽。家在哪里,她说北街,其他便再也问不出来,口音有些像是川中遂宁南充的。
 
吃饭时她跟我坐同一根长条凳,腊肉上桌,她径直端过来扒拉了一小半到自己的大土碗里,忽拉拉连肉带饭吞下一碗。然后,她不顾我还坐在条凳上吃饭,把我挤开再侧身横坐,兴高采烈地拍凳子,嘴里嘟啷驾、驾、驾,骑马马,口水涎下。陈老太见状,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拭。
 
吃过饭,村支书陪蒋哥去串村民打听情况,我则与何叔听陈老汉夫妇讲。
 
老夫妻说丽丽的来历是这样的:
 
六年前陈老汉挖天麻时不慎摔伤差点瘫痪,到市里治病花了几大千,把家里穷得精光。老大去邻县做了上门女婿,初中毕业的小儿子要照顾父母没法进城打工,33岁了相亲无数也没姑娘看得上。988月底,陈老太到镇上赶场,见到在小吃摊上抢了个馒头狼吞虎咽,正被孩子们拿着石块棍棒追打的丽丽。大热的天,丽丽却穿着棉裤,棉裤上沾着陈旧经血,露了半个屁股在外面。陈老太喝退小孩们,给丽丽把裤子提上,买了碗米粉给她吃。吃完米粉,丽丽咿咿唔唔地跟着陈老太,直走到场口。想到小儿子讨老婆无望,陈老太想这疯女人只要可以生娃就好,于是把她带了回家,请郎中给丽丽治病花了三四百块钱。疯得没那么厉害后,就让儿子跟她圆了房。
 
一个多小时后,王支书和蒋哥回来了,说了些陈老汉夫妻没讲到的情况:丽丽刚到陈家时,屎尿都要拉到床上,陈老二嫌弃她,跟父母大吵跑到老大家住了半个月才被哥哥送回。老两口把老大入赘时女方送的彩礼黑白电视机卖了200块钱,跪在地上求陈老二去邻镇给丽丽捡药,又请了神汉来作法,丽丽逐渐好转起来,村里有些女人也把未破的旧衣服送给她。慢慢地,陈老二愿意跟丽丽睡一起了。过完正月十五,陈老太喜孜孜地跟人说儿媳妇怀上了娃。
 
何叔让陈老汉夫妻回避,我们四人——镇人大主席、计生办主任、司法助理员、村支书,当着丽丽的面开会。事情很清楚:丽丽是山外的城里人,因智力精神障碍流落到此。如果不被陈老太领回家当生育工具,一定也会被人强奸后弃如草芥。王支书转述村民的话:只要她生下儿女,陈家人不得对她不好的。唉,她最好生个女儿啊,陈老太死了还有人给她梳头洗澡嘛。蒋哥提出,这是绝对的非婚生育、非计划生育,必须引产。何叔望向我:引产后又咋个办呢?这女子造孽,她的家人也肯定在找她。小万,你说说法律规定是咋样子的。
 
我报告:丽丽明显有精神智力障碍,与精神障碍女性发生性关系,陈家老二构成强奸罪,应当判处有期徒刑35年,陈老汉陈老太则构成强奸帮助犯,也要与儿子一起判刑,但念年老,可以判缓刑。引产后,丽丽应当送入福利院,由民政局负责治疗,再由公安局报告省公安厅查找她的家人。
 
何叔听完就沉吟了:县里没有福利院,民政又哪来的钱给她治病?你不晓得我们县穷得很?
 
我用何叔的手机给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打电话,问他们是否接到过遂宁、南充地区找寻失踪女性的协查信息,回答是没有。县公安局又给市公安局打了电话,确证没有相对应的寻人启事。
 
我受《南方周末》上看到的某福利院内,精神病女子怀孕且查不出强奸嫌疑人是谁的新闻影响,坚决反对引产再送福利院。转而问村支书,如果她有户口和结婚证,村里是否能分给她承包地。王支书很快给出答案:村里闲余土地多,嫁进来的媳妇可以分到3亩耕地、50亩林地。
 
现场会没有讨论个什么出来,我们需要回去向镇党委汇报。离开时,丽丽拉过我的手按在她肚子上,笑嘻嘻地喊:娃儿,娃儿。
 
第二天上午10点,镇党委书记召集民政、派出所、计生、司法、纪委、党办各方开会。会上,何叔介绍完情况,我便抢着发言,强烈提出:请派出所给她上个7组的户口,民政给她办个结婚证,计生办马上按头胎向县计生局申报准生证,让村上给她分承包地,这样她所有的一切都合法了,生下娃也不会流落街头,自己又有承包地宅基地,不会遭受夫家歧视,避免更大的苦难。
 
我说完,参会的人都面面相觑起来。过了好久,民政员开口说:哪个敢给她办结婚证啊?然后,便是所有参会人员各自陈述意见,都不敢违规办理。最后,镇党委书记对我严厉批评:万淼焱同志,你还是城里来的大学生,遇事如何能够如此不讲原则?!
 
我知道无望了,吃过午饭就一个人走路近3个小时去了陈老汉家。
 
陈老汉夫妻干农活去了,陈老二在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我急切地向他说明:尽快安排你父母在家守好丽丽,我陪你去县公安局自首,不要担心,你只需要判三年,你的父母我保证可以判缓刑。我认识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副检察长我也认识,我会求他们保证你的一切合法权益。你关进看守所,我马上到成都,我认识成都电视台的记者,请他们曝光,这样子镇上县里肯定不会送丽丽去引产,娃娃可以保住。有了媒体关注,政府会把丽丽送到市精神病院免费治疗,还会帮她找亲生父母。你的父母判缓刑,还是在家。三年中你在监狱学门技术,以后你回来,丽丽病也许已经好了,你可以进城打份收入不错的工,还是有父母、有老婆娃娃,整整齐齐的一家人,说不定连老丈人丈母娘都有了。
 
听懂我的话,陈老二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天呐,咋个犯法了嘛?
 
丽丽在房间里听到男人哭,跑到堂屋,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陈老二,又讨好地从兜里掏出支口香糖递给我。
 
我忍住泪水,给陈老二讲可以随时到镇政府宿舍来找我,便匆匆离开了。
 
隔了两天,陈老二果然到镇上来找我,怯怯地请我帮他保住婆娘娃儿。我又说陪他去自首,他坚决地摇头,表示自家祖上从来没有犯法的人。蒋哥路过,把我拉到一边交给我200块钱,让我给陈老二用作丽丽引产后的营养费后随即离开。很快,计生口的一干人到齐,把陈老二带去计生办。
 
过了半个月,我被原单位通知回去处理事务约一个星期,返回小镇时我在成都逗留了两天,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给有过一面之缘的成都电视台记者打传呼,发现号码已经停用。再准备联系其他媒体,没人引荐而无望。
 
我羞惭地回到镇上,听说在我离开的10天中,陈老二把丽丽送到镇计生指导站做了引产手术,是个男婴,手脚都是全的了,蒋哥告诉我。手术前,陈老二在镇上租了7天的旅馆,还从家里抓了两只母鸡请饭馆老板娘加工炖好,也把镇上能买到的零食给丽丽买了个遍。
 
第8天,陈老二按镇领导指示,在把丽丽送市福利院的路上,把她丢弃了。然后,陈老二去了广州打工。
 
以上,完毕于19995月中旬。
 
6月,县委组织部找我谈话,挽留我在县里工作。我坚决地拒绝了,理由只有一个:我从城里来,要回城里去
 
7月底,我回到单位,一心备考律师资格和硕士研究生。
 
11月的一天,偶然看《成都商报》上登载有绵阳警方发布的认尸公告,说在绵阳郊区发现一名约有2个月身孕的女尸。虽然被马赛克了,大大的圆盘脸让我认出正是丽丽
 
2001年春节前,我从单位辞职,到成都读书、做律师。30岁以前我时常抚心自问,“丽丽”的悲剧中谁做错了?答案好像只有那个告密者。也许,还有制度运行中的无解。
 
2013年起,我开始做一些妇女权益保护的案件。只是,我不敢贸然指责任何一方,即便他/她显得万恶不赦

(晓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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