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年景里最好的词语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张镨 时间:2022-01-17 点击:
摄影/日升
张镨
事情是这样的。当总有人往家里送各种物什而且是装在那些沾满土泥的包裹里的时候，就意味着新年将至。
张家小姐姐的姆妈陆续打开这些包裹，里面有洗干净的走地鸡、自家做的香肠、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长山药、无锡酱排骨……都是各种南货店里的紧俏货。送礼的亲友急匆匆地开车来，放下包裹就走了，待她们追着车子大呼“谢谢侬”时，说话声已掩盖在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音里了。
就好像某种特定的事物，如定时闹钟一样提醒你世事的轮回和时间的流逝。人在时光里常是茫然的晃荡的，于某时某刻被某事某物叫醒，时间的概念这才清晰起来。张家小姐姐对于时光的感触是复杂的，特别是在新年里。作为一个35岁的未婚女性，年关就是情关——情绪关。平日里独居的潇洒自在，突然被年末的热闹衬托成冷清寂寞。那天在家吃晚饭，姆妈跟她讲：“小孩才爱新年，上岁数的人勿欢喜。”她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就连最爱吃的姆妈烧的黄鱼面嚼在嘴里也淡了。
12月12日那天降温，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今年的初雪。张家小姐姐一早醒来就兴冲冲地拉开窗帘，可雪影子也没看见一丝。她想起去年冬天，也是12月中旬，她从上海跑到烟台卖房子——前些年时兴到海边买房，张家小姐姐一冲动也买了一套。投资了好几年，价格还是没有上涨，她决定索性卖掉——那几天正逢烟台暴雪，地上尺深，天上飞旋，北方人嫌弃的雪天让南方姑娘稀罕得不得了。她坐在海边的酒店里各种角度地自拍，在朋友圈里狠狠地风光了一把。
南方的阳光打在身上，真是懒日头。江南的冬，屋外是灰色的，硬的，屋里是暗黄的，软的。如果在上午10点左右泡茶，阳光就恰好走到茶盏上。素手翻飞，洁净的饮茶人不爱蔻丹，肉粉色的指甲盖最衬素瓷的白。张家小姐姐想起闺蜜表示羡慕的话：“侬谈工作的辰光还能吃吃茶，不要太好哦……”是的，在中年人的年景里，最好的词语大概就是“知足”了。
张家小姐姐打开微信朋友圈，做一趟人间闲适客，坐看友人纷忙。一年将尽，一位友人把微信昵称改成了“你们又该做年终总结了吧”，看得人心头一紧，引来各种“云笑骂”。群里作乐，先“告辞”的那人叫着要赶回去写年终报告。身边人职场起伏的消息像雪片，每片雪花落在头上就是一座大山。顺利过渡到新年，对有些人来说是水到渠成，对有些人来说则是费尽心力却未必达成。她的姆妈有时跟爸爸感叹，希望看到每个朋友、同学都生活得越来越好，那些好消息让她自己也感觉很幸福。爸爸调笑她说，她操的心太多了。
张家小姐姐打算先到家门口的“菜鸟驿站”取回这周的鲜花。她在网上订的鲜花，一周送一次，时间衔接得挺好，这周的花渐渐开败，下周的新花就到了。她看不得花残，不仅焦黄枯干，还隐隐散发着臭气，当初有多娇媚，如今就有多不堪。回转到家里，她赶紧把鲜花拆出来“醒”。因为每次都不知道会送什么花，也就每次都有一些小期待和小惊喜。她想起同事丽丽说的关于拆快递的妙语，不觉莞尔。丽丽也是30多岁的未婚女士，快人快语的北方人。她的办公桌总是鲜花不断，当然都是自己买的花。有一次，张家小姐姐看到几个男同事吃完午饭闲聊，笑丽丽没人送花，自己给自己买。所以，张家小姐姐自己买的花，只摆在自己家里。
想起好几年前的一个迎新画面。张家小姐姐和公司几个女孩出去狂欢，玩到半夜2点才散，她们站在街边等出租车，寒风透过她的“蛋糕裙”，吹得骨头都疼。此后她再也没去凑过那个热闹，宁愿躲在家里。说到底，元旦总要比春节轻松，不用去面对孃孃、婶婶的各种询问，也不用假装耐心地听几个爷叔讲那重复了几十遍的光辉往事。不如一个人在家，孵着地暖，喝一口红酒，再来一碟武汉鸭脖……
冬至那日，姆妈让张家小姐姐回去吃汤圆，姆妈做得一手地道的宁波汤圆。猪板油和了黑芝麻粉做馅，生板油要用手一点点揉到芝麻粉和绵白糖里，直到内有劲道、表面发出黑油油的温柔服帖的光，再搓成小丸子，放在冰箱里冷藏。吃的时候，用现和的水磨糯米团包馅入锅。姆妈很注意保养双手，70多岁的人了，手上一点老斑也没有，白白糯糯的，和宁波汤团一样软乎乎的，一直软到张家小姐姐的心里去。
从姆妈家出来，张家小姐姐突然想起，新的一年是自己的本命年。她想起自己在上一轮本命年收到过一打红色小袜子，每双袜子上都印有一个可爱的“樱桃小丸子”。去年在游乐场，她碰到那个送袜子的男孩，他正和老婆、孩子一起排队等坐旋转木马。张家小姐姐远远地看到他，就悄悄走开了，暮色里隐隐看见他的发际线往后退了很多，肚子微微挺了出来。
她想送一份红色的礼物给自己。最想买的还是内衣，毕竟跟自己相处最长时间的还是自己。昨天帮姆妈晒衣服时，她看到姆妈的裤衩松松垮垮的。“姆妈，哪能又穿老式大花短啦？不是帮侬买了新的吗？”姆妈却说，还是旧的穿着舒适，人老了，舒适最重要。
听到这话，张家小姐姐不知怎么有点失落，那个连上菜场都要打扮得山青水绿的姆妈也有不再坚持“漂亮第一”的那天。回过神来，她把网店购物车里价格不菲的内衣和睡裙都点了“确认支付”。管他呢，新年新气象。到底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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