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之歌始末》序
来源:上海市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金光耀 时间:2021-12-24 点击:
一个时代的歌:
任毅《〈知青之歌〉始末》读后感
《我的家乡》(也称《南京知识青年之歌》,以下称《知青之歌》) 是“文革”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知青歌曲。我最初听到这首歌时,还在中学校园里,与充斥耳边激昂的革命歌曲相比,它徐缓抒情的曲调一下子吸引了 16、17 岁的中学生,随即同学间就传唱开来。没多久知道这首歌被定为反动歌曲,当然就不敢开口唱了,但它好听的旋律仍不时会在耳边响起。后来我下乡到地处安徽黄山的上海茶林场,成了一名知青,对这首歌有了新的感受,最喜欢歌中“金色的学 生时代已载入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沉重的修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这两句歌词,经常会在脑海中出现,不经意间还会从口中唱出。虽然知道 这首歌已被定为反动歌曲,而当时的我十分革命,立志要扎根山区,但挡不住歌 词产生的心灵共鸣,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吧!
当年吟唱这首歌时,并不知道歌的作者因为写了这首歌正在劳改农场服刑。关注当代史特别是知青史后,才知道这首歌几乎将作者任毅送上被枪决的刑场。 如今,任毅自己写下了创作这首歌的经过以及由此引起的整个事件,为《知青之 歌》事件,也为上山下乡和“文革”的历史留下了一份十分珍贵的记录。
1968年12月2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随即掀起了一场全国范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先后有一千多万年轻人离开城市到农村去。十七八岁至多是二十岁刚出头的中学生一下子结束了学生时代,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下乡的,在异乡总会想起父母,也总会思念家乡。于是,下乡不久各地的知青中就出现了不少思乡的歌曲。到山西下乡的北京知青有《山西知青离乡歌》: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把农民当,
离别了我可爱的北京和家长。
重庆知青有《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
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
我来自重庆嘉陵江畔,
两岸倒映水面上,
入夜里一片灯火辉煌。
你可热爱你的故乡?
广州知青有《广州知青歌》:
再见吧,亲爱的广州,
再见吧,可爱的姑娘,
明天就像江水一样,奔向远方,
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回到故乡。 ①
还有北京知青郭路生(食指)那首著名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母亲的手中。
正是与各地知青同样的情感,任毅在下乡半年后,1969 年 5 月的一个晚上,一气呵成地写下了《知青之歌》,完成后还特地注明“缓慢、抒情、思念家乡的”,强调演唱时的思乡情。这首歌表达了对家乡南京城的思念,对提前结束的学生时代的不舍,以及对在农村“修地球”的无奈和咬牙坚持的心态,与其他地方的知 青歌一样唱出了下乡知青的共同心声。
但《知青之歌》比其他几首知青歌流传更广。歌写完后不久,任毅回南京, 就听到许多人在唱,有学生,也有工人,还有自己的妹妹,尽管没有歌本,但唱 的一字不差。从南京返回乡下的小船上,又有几个不认识的知青在唱。短短两个月,《知青之歌》已经传唱开了。这与南京知青下乡大都离南京不远,这一带交通便捷有关。
《知青之歌》从南京知青传向全国各地知青的关键,是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 的中文节目播放了这首歌曲。1969 年 8 月,任毅写完歌才三个月,莫斯科电台 就以男生小合唱的形式播放了这首歌,并将它改名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当时在农村的知青用半导体收音机收听“敌台”是十分普遍的现象,除了苏修的, 还有美帝和台湾国民党的电台,有不少知青就是冲着好听的歌曲去“偷听”的。莫斯科电台的播放让《知青之歌》在更广的范围传唱开来,使它比其他知青歌更 广为人知。但是,这正是任毅罹难的开始。
1970 年初,在外地下乡的上海知青回家过春节,将这首歌带到了上海。随 后又经过知青的弟妹传进了中学校园,我最初听到这首歌就是在这时期。
《知青之歌》传入上海对这首歌的作者任毅产生了十分严重的后果。上海是最坚决推行“文革”各项政策的城市。就上山下乡运动而言,无论是动员下乡总 人数还是跨省区下乡人数,上海都超过了同为直辖市的北京和天津两个城市合起 来的人数。1970年初,上海正全力开展 69 届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动员工作,对 69 届中学生实行“一片红”政策。所谓“一片红”,就是全部下乡务农,且都去外地,因此动员难度大,对任何不利于动员上山下乡的言论当然就格外警觉。《知青之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引起关注的。
在整个社会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情况下,有中学发现《知青之歌》的传唱,层层汇报上去后,作为上海市革委会第一把手的张春桥高度重视,指示市革委会 要有专门小组抓这件事。在中央主持意识形态工作的姚文元获悉后也做出指示,要查清作者情况,并要对“黑歌”进行批判。于是上海市革委会和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随即,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寻踪来到南京,南京市公检法军管会全面配合,一起追查。1970年2月19日,22岁的任毅被南京市公检法军管会以写反动歌曲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逮捕入狱。
被逮捕后,任毅经历了多轮审讯,包括上海公检法的审讯,审讯的目的就是 要他承认创作这首歌的反动动机。任毅没有承认,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动机。他还被拉出去参加大大小小一共48 场批斗会,并在处决“现行反革命”的公判大会上“陪绑”。
对任毅的批斗还未结束,对他的判决已在进行了。1970年5月24日,南京市公检法军管会决定以现行反革命罪对任毅“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将报告 上呈。6月6日,南京市革命委员会批复“同意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样的 判决在今天看来十分荒唐,让人难以置信,而在“文革”期间,尤其是 1970 年“一打三反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全国各地都有发生。
就在任毅被逮捕的当月,上海公检法军管会将一批准备公判的“现行反革命犯”的材料发给全市各单位,发动群众讨论处理意见,其中有一个所谓“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现行反革命犯”谈元泉。谈元泉是一个工人,从小爱好文艺,“文革”前就参加业余沪剧演出,“文革”中以沪剧演出已是样板戏的《沙家浜》(这出戏最初就是依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的),却被认为破坏了文艺革命“旗手”江青钦定的样板戏。上海公检法军管会的通知要求发动群众提出处理意见,但写明谈元泉“认罪态度很坏”,实际上已表明了定罪尺度。张春桥对谈元泉的材料做了批示:“杀是比较简单的,在杀前要充分利用这个反面教员。”群众讨论就是让他做一下反面教员。最后,谈元泉就因为业余演戏,被判处死刑,惨遭枪决。
南京市军管会和革委会对任毅的判决与上海对谈元泉的判决遵循的完全是同样的思路和政策,差别只在一个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一个是破坏革命样板戏,但两者都是“文革”中的新生事物,不容“现行反革命”破坏,需要无产阶级专政予以镇压。
幸运的是,任毅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南京,在江苏,否则巡回批斗做完反面教员后就会被押往刑场了!南京市革委会的判决上报到江苏省革委会,担任江苏省革委会主任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看后说,一个学生娃没有什么前科,怎么能说杀就杀,下笔批示“没有死罪”。于是,任毅的死刑被改判为十年有期徒刑。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不少像谈元泉那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现行反革命” 罪被处于极刑,而像任毅那样因为省革委会主任的批示而被“刀下留人”是极为罕见的案例。
《知青之歌》被定为反动歌曲后,南京的大街上竖起了大批判专栏,南京市革委会的机关报《新南京报》发表评论员文章,要将《知青之歌》彻底批臭。但是,尽管批斗会一场接着一场,会场里挂着“彻底批判反动歌曲《知青之歌》” 和“砸烂现行反革命任毅的狗头”的标语,知青们对任毅却充满了同情甚至尊敬。一次在任毅插队的公社举行的批斗会结束后,知青们涌上前去,将任毅与押解他的军代表分割开来,往他的口袋中塞钞票和粮票,一共塞了80 多元钱和20 多斤粮票,那时知青一个月领到的生活费是7.5 元。这是知青以他们的行动表明对《知青之歌》以及作者任毅的支持!
即使在任毅被判刑后,《知青之歌》仍在全国各地的知青中流传。我在整理上海知青在安徽的档案史料时,就在档案中发现,1972 年六安、阜阳等地区的 知青仍在传唱这首歌,被当地政府看作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样的传唱当然不会只有这两个地区,因为这首歌唱出了知青的心声。
当年,任毅用一首《知青之歌》唱出了一代知青的心声。今天,任毅以一本 《〈知青之歌〉始末》记录下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时代。
因为《知青之歌》,任毅成为知青史上永远的人物。因为《〈知青之歌〉始 末》,我们得以进一步了解任毅与《知青之歌》。
致敬任毅!谢谢任毅!
金光耀 2021年11月
①这些知青歌曲见杨健:《1966-1976的地下文学》,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第94-9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