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贵妃”的故乡情
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胡雪桦 时间:2021-12-23 点击:
杨贵妃剧照
◆胡雪桦
北京时间10月23日凌晨3时,“美丽人生——周洁追思会”在休斯敦举行,好友胡雪桦在线上参加了。两个多月来,他难以平复悲伤,直到近日,才写成这篇文字,用心用情记录下了他与周洁历经数十年相知相亲的拳拳友谊。
舞蹈是周洁的使命,当她不能再舞蹈的时候,她走了,从此天堂有了最美的舞蹈、最美的舞者。
初见
像是一位天仙下凡
我第一次见到周洁,她已是上海歌剧院的舞蹈演员。我的舅舅顾彭寿是伯乐,他特别欣赏周洁,就把浦东小老乡周洁介绍到了歌剧院。记得那天见到周洁是在长乐新村我舅舅的家。正是夏天,她身穿一条白色长裙,露出长长的手臂。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在后肩,像是一位天仙下凡。从此,我知道歌剧院有个美丽的舞蹈演员周洁。
再见到周洁是在剧院看舞剧《小刀会》。这部民族舞剧是上海歌剧院的镇院之作。1977年复排,由年轻的周洁担纲主演。她在舞台上有天生的魅力,光彩夺目,我很难把她与那个白衣女孩联系在一起。再后来,又看了她的《凤鸣岐山》,她用肢体语言把“妲己”的美丽和妖娆表现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在北京读大学时,看到李翰祥导演的《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里面的丽妃,那个在“坛子”里的美丽妃子就是周洁。那是一场令人过目难忘的戏。“丽妃”被封在一只小小的坛子里,只露出头。周洁用洁白美丽的脸颊诉说着全部的故事,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丰富的面部表情,准确地演出了人物的心理动作,将丽妃刚烈不羁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工作时,一次在市文化局召开的青年艺术骨干会上,我和周洁坐在一起。会议间隙,我悄悄对她说,看到你的杂志封面了。她莞尔,问道:“哪一本?”我告诉她那本影视杂志的名字。“不大灵。”她用上海话说。其实,那本封面已经拍得不错了,不过,身边的“真人”却有着照片无法摄取的“美”。
当时,我在排《中国梦》,如日中天的她正在准备自己的独舞晚会。后来,我去美国读书了,没能看到她的“独舞晚会”。但据看过的人说,演出一举奠定了周洁在舞蹈界的地位。
几年后,我回国拍摄《兰陵王》时,与杨丽萍聊到过周洁。杨丽萍说,她人好,电影演得好,舞蹈也好!对周洁赞赏有加!当时,杨丽萍和周洁都已是中国舞蹈界的代表性人物。周洁看了电影《兰陵王》后,对我说:“这电影太有想法了。怎么没叫我演?”没等我回答,她自己又说:“不过,杨丽萍比我更合适这部电影。”她还问我,是否可以改编成舞剧?我说,这部电影原本就是改编自我在美国排的舞台剧,是我根据唐朝的“兰陵王入阵曲“重新写的剧本。里面的“母亲”角色完全是我杜撰的。她说:“这个角色太好了,杨丽萍演得也好。感人!”
看得出,两位舞蹈界的翘楚美人“心心相惜”。
周洁还参加了陈凯歌导演的《风月》。那年《霸王别姬》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凯歌却已心系他的下一部电影。在卢燕阿姨的饭桌上,他讲了《风月》的故事。他兴奋地说,找到了“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子。后来,看了电影才知道“天香里女人”是周洁饰演的。在这部电影里,和周洁演对手戏的是张国荣。她的表演细腻入微,十分耐看,把对“张国荣”的爱恋刻画得极有层次,周洁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情感,令人心颤……
事业
一直希望不断进步
正当大家期待周洁创造出更多银幕形象时,她却转身离开了辉煌,只身赴美。1997年,周洁联合好友在休斯敦开设了舞蹈学校。周洁憧憬中国的舞蹈被世界接受;她渴望华裔的孩子不忘祖先、了解华夏传统;她希冀美国孩子走进她的舞蹈学校、走近中国文化;她要用自己最熟悉的“舞蹈语言”在一举手一投足中传达这一切,也在一步一个脚印中实现她的新梦想。经过数年默默耕耘,她的学生从舞蹈中了解了古老的华夏传统和现代文明,并在各种舞蹈大赛中获奖无数。为此,休斯敦市长李·布朗颁布市长令,11月20日为“周洁舞蹈学校日”。
就在她临终前一年,她还带我到休斯敦市中心的一块地界,告诉我,她和她的朋友们正在这里建造一个文化中心,其中有一层是她的舞蹈学校,她希望能把学校的舞蹈专业进一步拓展,办成一个综合艺术学院。
2007年初,周洁在离开上海的十年后,上海歌剧院邀请她回国担任上海歌剧院舞剧团艺术总监。周洁想为“娘家”再创造一部经典舞剧《周璇》,为此她组团队、写剧本、拉投资、育新人,呕心沥血。两年后,原创舞剧《周璇》问世。她请我去看彩排。那天演出是在“城市剧院”,周洁穿着一件白色麻布长裙围着一条粉红色长丝巾,光彩夺目。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忐忑。剧场黑暗中,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作为一个舞台出身的导演,我懂作为导演的煎熬。整场演出,她几乎是在跳着每一个角色的舞蹈,浑身紧绷,神情严肃,时而兴奋、时而叹气,时而大气不出。终于,演出结束,掌声雷动。周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扭头看着我问:“怎么样?”我答:“不错。”她说:“不错就是有问题。”我忙解释:“整体不错!”
那晚,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至今难忘。在走向贵宾室的路上,周洁、我、导演陈维亚以及制作人和剧院的领导正说着什么,突然,身旁的周洁一个人走到墙边开始抽泣,然后,她贴着墙壁慢慢蹲下,放声大哭起来。我忙走到她身旁,扶着她问:“怎么了,周洁?”她摇摇头,什么都不说。这时,大家都愣住了,停住脚步,围在了一边。我对她说,别哭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解决。周洁擦着眼泪,说,雪桦,太难了!我太难了……后面的演出研讨,我说了什么、别人说了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只有周洁的哭声,我至今难忘。之后,我们也没有就这件事有过任何交流,我怕触痛她的伤心处。
其实,我也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的细节,创作的艰难,这是每个艺术家都要经历的,特别是把自己真正放进去,把身心全部投入到创作中去时,这种压力是一般人不可能体会的。其实,在艺术上和生活中,能做到“恰好”是很难的,而这个“度”就是人对生活和艺术的全部认知的自然流露。周洁就是这样一个在各方面追求“恰好”的人,她的这种追求是从对自己的尊重开始的,她活得自然。有一次在舞台上骨折,她一直到全剧结束,大幕落下,才重重地倒在台上。她不愿把“美”毁在观众面前。那个瞬间,难以忍受的痛,甚至让她想到了放弃舞蹈。可在一次采访中她却说:“也许就是因为所受的这种苦,才使你对舞蹈爱得更深。”这种爱,让她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她说:“有时我在生活上很无奈,但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坚强、坚持、不断进步的人。”她的身上有一种上海女人的柔美、聪颖、果敢和坚毅。
病重
打不垮的铜豌豆
后来,周洁在我们身边消失了一阵,听说是病了,不希望别人打扰。我终于还是联系了她,并约好去她家探望。那天,深秋落叶,蒙蒙细雨。我们驱车到她郊外的家。院子里有各种花卉植物,她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门厅等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没有化妆,只抹了淡淡的口红,却也神清气爽。屋里的家具装饰是古典的风格,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绿色草木。茶几上放着准备好的水果和点心,茶具精致,茶汤香润,让我想起了某部英国电影的场景。周洁大方地讲述她被诊断出大病的过程。起初,她一直感冒,有点咳嗽,也就根本没当回事。正好去体检,却被医生扣在了医院,并且,马上动了手术。目前,正在恢复期。她说,上海阴冷,她打算去休斯敦静养治疗。不久,她就去了那里。
2018年初我到洛杉矶,打电话告诉周洁要去看她,她特别高兴。那天傍晚,周洁开车来酒店接我,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穿着一件浅橘色的半长外套,紫红开司米围巾,同上次探望她时判若两人。她高兴地告诉我,前一天做了检查,结果不错。我说,这是最好的消息。周洁带我先去了剧场,演出结束,我们去了休斯敦最著名的牛排馆。到饭店时,她的家人、她的闺蜜陈烨(电影《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东太后扮演者)等一些好友已在。这是我和陈烨第一次见面,她悄悄告诉我,这是这两年,她看到周洁最开心的一天。
第二天,周洁带我到她的舞蹈学校。一对双胞胎姐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修长的身材,良好的基本功,特别是她们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无瑕的纯净。周洁告诉我,她俩从小就在她这里学舞蹈,刚在全美比赛中拿了奖。看完课,周洁还给学生们讲评。看着她边说边做示范的那一刻,我真的忘了她还是一个在康复中的病人。我相信,她也一定忘了。在舞蹈的世界里、在属于她的自由空间里,她就是一个随心而动的天使,那是血液律动的能量。
那两天,我们从上海聊到纽约、从舞台聊到电影、从过去聊到未来,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强大,充满理想主义的光芒,特别是对家乡的爱和天性里的善良。那晚十一点多,周洁给我发了条很长的微信:“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优秀无敌的,你现在正是最棒、最金贵的时期,不能让别人影响自己的心境。想清楚了,按照自己内心的决定去做,这是一种解脱,应该也是庆幸!不管那么多,只管对爱我们的人好就好……”她的字里行间充满对生活的真切理解和智慧,这也是她内心的写照,我似乎读懂了她前两年的心境。
临行前的上午,周洁安排我到NASA美国宇航中心参观。那里的一切就同我们在电影看到的太空探索片里的一样,还看到了阿波罗11号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登月穿的宇航服。当他迈出月球上的第一步时,他说出载入史册的一句话:个人迈出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个巨大的飞跃。从宇宙天际的视角,芸芸众生发生的一切恐怕都是无形,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三天的时间也是一瞬,我们约定尽早见面。
两个月后,我去参加第51届休斯敦国际电影节。那两天,周洁陪我出席了电影的放映和颁奖典礼。我们同美国的观众坐在一起又看了一遍《上海王》。电影放映了近一半,我感觉剧场空调温度有点低,我让周洁不要看了,免得受凉,但她坚持要看完。电影结束,观众掌声热烈。按照惯例,放映后的观众问答有10到15分钟,我们大大超过了时间,最后被工作人员“赶”到了电影院的大厅继续交流。周洁同我一样激动,因为我们都感受到了美国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喜爱。
不负所望,这部电影在那次电影节上获得了四个奖项。第二天一早,我飞洛杉矶。在机场,我收到了周洁的微信:“好久没流泪了,昨晚忍不住……你懂的,感动、庆贺、满满的情义,人生之美不过如此!多多保重!勇往直前,世界属于充满爱和激情的你……一路平安!亲爱的,我们上海见!”最后,是一个拥抱的表情。
再见
永远的上海女儿
半年后,我们在上海又见面了。那次回国,周洁十分兴奋,日程排得也满,完全是工作状态,上海北京两地跑。她想为家乡奉贤的文化事业做点事,忙了两个多月,一直忙到必须回休斯敦做身体检查。
最后一次见到周洁是一年后的2019年10月初。听陈烨说她情况不太好,我从纽约做完演出,先到洛杉矶小住两天后就飞到了休斯敦探望周洁。她刚做了一个脑部手术,说是非常顺利。一见面,她有点激动,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发现她的脸有点虚胖,可能是用药后的浮肿原因。记得那天晚上,周洁、陈烨、我和一位著名的画家,我们四个聊得很尽兴,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讲了些什么内容?只清楚地记得一字都没有提她的病情、还有周洁极具感染力的朗朗笑声、以及陈烨的那句“看到你来,她很开心”。那天,我们一起留下了与周洁的最后一张合影。那晚回到酒店,我给她发了条微信:“看到你精神状态这么好,真的高兴!你是个打不垮压不碎的铜豌豆呵……”她回复:“你来看我真高兴!久违了,好像身体一下子好了很多……不知这是什么力量?回家的路上一路欢歌,这一刻让我感受生活如此美好……我会好好的,努力坚强,期待奇迹出现。早点休息,一路辛苦了!要说的话真是太多,希望老天给我更多的时间,祝愿你一切都好都顺都如愿!”
因为新冠疫情,与周洁再也没能见面,彼此只能在微信上交流问候,我还托人给她带去了两箱她喜欢吃的四川芝麻糖……今年,周洁发给我的最后一条微信内容是“BTV周洁做客节目,现场教学《霓裳羽衣舞》”……然后,等来的就是陈烨10月3日清晨从休斯敦发来的噩耗。最后,经她家人证实,周洁是2021年10月1日在回上海隔离期间去世的。
辛丑本命年,周洁走了,不满六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乡关”就是家门,游子离家越远,家在心里就越清晰。这应该也是周洁的一种情愫,对故土的一种由衷的爱恋,因为游子对“家”的认知比一般人更加深邃入心。所以,周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执意要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她要魂归浦江。
责任编辑: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