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爸爸和妈妈——写在孙道临百年诞辰之际
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孙庆原 时间:2021-12-14 点击:
上世纪八十年代孙道临、王文娟在武康大楼家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孙道临、王文娟在家中
孙道临夫妇和女儿女婿在嘉善孙道临电影艺术馆奠基时合影
1962年9月庐山蜜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孙道临、王文娟在家中
孙道临夫妇和女儿女婿在嘉善孙道临电影艺术馆奠基时合影
1962年9月庐山蜜月
◆孙庆原
思念如水。多么希望时光倒流!
“孙道临是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合写的诗。”“月老”宗江伯伯颇为得意的这句话传开后,很多人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两人家庭和教育背景、生活习惯都不同,怎么做到情投意合呢”?其实,爸爸孙道临、妈妈王文娟相守近半个世纪,从来没有感觉这是“问题”。妈妈晚年总结道:“婚姻这件事,还是精神上的合拍最要紧。”“精神上的合拍”,源自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一致。在我心里,爸爸妈妈不仅以作品留世,还把善良纯正、勤奋进取的品格传给了我们。
1 一样的情怀
爸爸妈妈都是从旧社会的困苦中走来,少年便识愁滋味。怀着对新中国的热爱,他俩都参加了朝鲜战场的慰问演出。爸妈第一次约会就谈起当年经历枪林弹雨的感受。“说到这些,我和她一下子都被对方深深打动了!”那天,爸爸还赞美妈妈在舞台上演的林黛玉“独见风骨”。深夜他辗转难眠,起身写了一首小诗:“请给我一缕阳光……”抒发对妈妈的爱慕。写这首诗的纸片他珍藏了几十年。
一样的家国情怀,使两颗心早有灵犀。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时,当爸爸知道自己的薪水比毛主席还高,主动向上级申请减薪;妈妈参军回来也把组织上替她保留的高工资全部上交了。他们更把浓重的家国情怀投入到一生的艺术事业:“是时代造就了我们的作品,是观众的挚爱滋养了我们的艺术生命。”爸爸妈妈的故乡都在浙江,两人的桑梓之情愈到晚年愈醇厚。爸爸为嘉善的经济发展引进外资,妈妈个人捐款,又争取到政府投资,为家乡建了一座水库。“孙道临电影艺术馆”在嘉善落成后,爸爸希望艺术馆能为家乡的文化旅游事业做贡献。在他去世后,我和妈妈把他的全部藏书、用品和家具捐给了嘉善。
2 一世的悲悯
爸爸妈妈都有一颗善良包容之心。婚后,他们就把奶奶和外婆接过来一起住。有一年妈妈在外地演出,外婆生病了,爸爸像孝子般一勺一勺给外婆喂饭。他七十多岁时还骑车上街,替外婆抓药,找她爱吃的金橘饼。双方常有外地亲戚住到我家来,他们把卧室让出来给大姑的女儿坐月子,即使“文革”时一半房子被“造反派”抢占了,他们还是挤出一间给小舅舅做婚房。至于后来上门请教或学艺的学生,留饭留宿更是平常事。
妈妈把带她出道的老师、表姐竺素娥奉作自己的“命中贵人”,总是说“没有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老师健在时,妈妈经常去看望她;老师去世后,妈妈年年清明给老师扫墓祭拜,直到去年二月她住进医院时,还说:“清明不能去墓地看老师了,出院后再去吧。”
爸爸妈妈的悲悯之心,更多投在境遇困顿的普通人身上。1996年拍摄10集电视剧《孟丽君》时,担任场务的打工仔小赵突然病倒,爸爸立即停下拍摄,派车送小赵去医院,又连夜找到上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还帮他解决了全部医疗费。病愈后的小赵干不了重活,爸爸安排他管仓库,让他继续拿一份工资。
他俩收入不多,却常常捐钱给受灾地区。一位朋友在妈妈去世后说出了一个秘密:她曾经陪妈妈去医院捐钱,救治了两名白血病患儿。妈妈不肯留下姓名,还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天冷了,妈妈给门房师傅买油汀取暖;过年过节,妈妈送粮油糕点给物业员工,亲自去杏花楼买八宝饭。爸爸也一样,在严冬、酷暑季节看到卖花生、卖西瓜的街头小贩,总会多买点甚至“一锅端”,让他们早些收摊回家。
3 一致的追求
从小爸妈就叮嘱我两句话。一句是:做人要善良真诚,对人要一视同仁。只要是凭自己能力吃饭的,就应该受到尊重。另一句是:做事要认真勤奋,尽力做到自己的“最好”。他们身教言传,一生兢兢业业做艺术、一丝不苟演好戏。
妈妈虽然没读几年书,但悟性高,又很勤奋。她说自己“侥幸有所成就,无非是肯下笨功夫”。每演一出戏,她都要做详细的案头准备。翻阅她一本本的“演出手记”,《红楼梦》是她花心血最多、做“学问”最深的一出戏。1959年10月《红楼梦》进京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献礼,演出引起轰动,时任文化部领导夏衍因为向他要《红楼梦》戏票的人太多,只好躲起来。后来全国红学家召开学术会议,邀请“演活林黛玉”的妈妈参加,妈妈对林黛玉的人物分析和见解,博得专家们的交口称赞。
妈妈认为,自己性格与书中林黛玉的差异很大,要演好曹公寄情最深的这位才女,光靠外在条件和表演技巧远远不够,必须走进人物内心。在通读三遍原著并看了许多《红楼梦》研究资料、确定林黛玉个性与感情的基调后,她反复咀嚼原著中所有与林黛玉有关的文字,体味黛玉因为“不放心”,在爱情发展不同阶段的心理挣扎。第一场“黛玉进府”,她设计的黛玉坐姿是半边臀部“粘”在凳子上,见人时慢慢起身相迎,以此表现这位贵族小姐娴雅持重又忐忑拘谨的性格。
妈妈的戏迷有很多是她朋友,她们问她:为什么你在“焚稿”这场戏中没怎么流泪?她说:焚稿在原著里只有几句话,演员要给观众有“戏”可看,需要根据当时的情景“加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黛玉柔弱的身子与激愤的情绪形成强烈反差,心若死灰没有眼泪了。表演时须处理好“形”与“神”的矛盾统一,以浓墨重彩凸显黛玉决绝的心态与风骨,才能给观众心灵的震撼。
《孟丽君》也是妈妈喜欢的一出戏。因筹备过程很短,妈妈和剧组人员边演边改,不断打磨,使这出老戏成为越剧舞台上的经典。《孟丽君》改编自清代女作家陈端生的弹词《再生缘》,弹词深得陈寅恪、郭沫若的赞赏。妈妈对自己这一生能演“北梦南缘”两部戏深感欣慰,因为人格独立、才情横溢的林黛玉与孟丽君,都是妈妈的精神偶像。
爸爸从小饱读诗书,又在燕京汲取了“洋学问”。正是因为“学问太多”,影片拍摄前他会研读更多资料,握筹布画更加用心。特别是案头准备,妈妈说他天天“弄纸头”,一坐就是十几个钟头。他也是妈妈身边的“活辞典”,妈妈笑他是“万宝全书独缺一只角——勿会敲榔头”。有一次妈妈要他修椅子,他拿起榔头狠命敲下去,不但没修好,还把椅子砸坏了。
执导影片《詹天佑》时爸爸年近八十了。为了再现清末从保路运动到辛亥革命的历史真实,他和编剧一起查阅了上千万字的资料,请教各地专家学者,又走访詹天佑的孙辈。剧本创作历时六年、八易其稿;还带着主创人员走詹天佑当年走过的路,越长城内外,爬山岭丘壑。有一天在八达岭恰逢寒潮袭来,回到旅馆爸爸几乎冻僵了,他没有马上回房取暖,而是抖抖颤颤在门口拨长途向妈妈报平安,因为回房打电话要花公家的钱。在北京,他嫌招待所的早餐太贵,为节约出差经费,每天早起为大家买路边小摊出炉的烧饼和豆汁。吃了几天,别人没事,他却闹肚子了,一天腹泻十多次,半夜送去医院吊针。腹泻刚止住,他不顾众人反对,立即随组出行。患有严重高血压和糖尿病的耄耋老人,没有因病耽误过拍片进度,还亲赴零下40℃的海参崴实景拍片。
上世纪70年代爸爸在上影译制片厂工作,兼任翻译、导演、配音,一年半就完成了《白痴》《基督山伯爵》《列宁在1918》等十多部译制片,经常一口气配音几个小时,上下唇嘴皮都粘在一起了。上世纪80年代中美戏剧交流,美国艺术大剧院排演英语版话剧《马可·百万》,请爸爸饰演主要角色中国皇帝忽必烈。排戏时间仅一个月,爸爸的戏份很多,背熟全剧英语台词后,还要和美国同行讨论角色表演、感情语气等。爸爸顺利完成了全部35场的演出,满载美国同行的赞誉回国。
4 欢乐温馨的家
爸爸妈妈每年都要郑重纪念“新婚日”和庐山“蜜月夜”。他们相互欣赏,又各自独立。艺术上的切磋交流,侧重于彼此砥砺找对方不足,也就一次在说笑中相互“吹捧”过。爸爸说妈妈演得最好的是《追鱼》,赞叹妈妈在“拔鳞”时一连串的“鹞子翻身”、“抢背”、“乌龙绞柱”等武功“难度很高”;妈妈说爸爸演得最好的角色是《雷雨》中的周朴园和《不夜城》的张伯韩,“一个伪君子,另一个唯利是图,完全不像你!”
为节约时间,家里吃得简单随意,把肉、豆和几种蔬菜搅在一个锅里煮菜饭,若添上外婆做的、爸爸爱吃的糟鸡糟肉,就算丰盛了。每次爸爸从外景地回来,妈妈一定会亲自去菜场买爸爸爱吃的菜,爸爸空闲时也会下厨做他拿手的罗宋汤、烙饼和核桃酪。在公众场合,他俩的衣着很讲究,这是对观众的尊重,也是演艺者传达“艺术之美”的需要,所以做西装、做旗袍再贵,他们也舍得。平时穿着很朴素,爸爸在家时常穿有破洞的汗衫、布鞋。
多年来妈妈每晚要演戏,中午必须睡一会儿。爸爸就像“门神”一样守在卧室门口,不让任何人打扰,电话铃一响,马上冲过去接,有人来电话找妈妈,尽量婉言挡回去。赶排《孟丽君》那会儿,妈妈深夜还在越剧院弹琴练唱,爸爸就陪在一旁。夜幕下两人并肩走回家,还在讨论如何“以腔传情”。
爸爸看上去很严肃,其实非常风趣。和他在一起,他会让你一直笑,但他自己不笑。有一次我去看他,我说爸爸你老是坐在书桌前,肚子越来越大。他说:“哎,你不懂,我肚子大是因为满腹经纶呀!”
有一天妈妈回来沉着脸,为工作上的事生气。爸爸问了之后也“生气”了,气得比妈妈更厉害,甚至“怒发冲冠”!妈妈觉得奇怪:“你为啥生这么大气?”爸爸说:“我的鸡肚肠比你的老虎肚皮小多了,你这‘英雄虎胆’都气成这样,我的‘小肚鸡肠’能不气破吗?”(注:爸爸属鸡,妈妈属虎。)妈妈看着爸爸惟妙惟肖演“生气”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爸爸又劝她心胸放宽点,妈妈的脸很快“阴转晴”了。
妈妈每晚演完戏唱得口干舌燥,爸爸都为她准备好鸭梨放桌上,妈妈吃完梨老是忘了收掉梨皮和梨核。爸爸向她提意见,她笑眯眯答应改掉,可是几天下来照旧。爸爸来了个“恶作剧”,把一堆梨皮装进塑料袋,塞到妈妈的被窝里,叮嘱我“别告诉她”!妈妈回家后吃完梨去洗漱,又把梨皮梨核忘在桌上了。回到卧室黑灯瞎火钻进被窝,不对!背上怎么凉丝丝的?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拧开灯一看,被窝里竟然躺着一包梨皮!这以后,妈妈的“毛病”就被爸爸“治”好了。
今年是爸爸诞辰100周年,又是妈妈离开我的一年。妈妈去后几个月,有时我竟神思恍惚好像回到妈妈住院的那段日子:“哦,这时间我该去医院看妈妈了!”回过神来,不禁黯然伤感:妈妈已经不在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愿他们天国相会,再合写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的诗”! (本文由李安瑜根据孙道临女儿孙庆原口述内容整理)
责任编辑: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