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草原上吹过
来源:博风雅颂 作者:李琦 时间:2021-11-13 点击:
高达39度的气温让这座城市笼罩在一把巨大的火伞下,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打开空调躲避酷暑。
打开手机,手指毫无目的地在屏幕滑来滑去,最后进入公众号的“草原音乐圈”。一首叫“波茹莱”的歌名让我好奇,打开后,哀婉低沉的曲调送入耳中,我立刻有了一种飘然出世的感觉,这感觉是这么的熟悉,我完全呆住了。这不就是我离开草原四十五年来一直在寻找的那首摇篮曲吗?多少年,这支如诉如泣的摇篮曲深深印在我脑海中,以至于我在“百度”上多次搜索不得其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悲伤的曲调让我梦回蓝色的蒙古高原。
毡房里,我和马倌巴特尔盘腿坐在昏暗的羊油灯下,军用水壶满满的一壶酒喝得所剩不多。巴特尔张开没有门牙的嘴撒气漏风地低唱起来。我立即被这支凄婉的旋律所震撼。巴特尔泪流满面,一遍遍地唱着。当我听懂这支歌的内容时,泪水也已经挂满了两腮。歌词大意是“用秋天树木做成的摇篮里,躺着我襁褓中的弟弟,我的弟弟你冷吗,快快睡吧,姐姐在你身边,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巴特尔用肮脏的蒙古袍袖子边擦泪水边继续唱道:“波茹莱 都米 其不维勒维”“波如来 都米 其不维勒维”。
秋风不停地从毡房上吹过,发出“呼呼”的声响,毡房外不时传来牛们的咀嚼声和羊们打喷嚏的声音。巴特尔低沉的歌声从毡房敞开的天窗飞向草原的夜空。透过天窗,可以看见一颗颗耀眼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就像巴特尔脸上浑浊的泪水从眼帘流下,像那流星的尾巴长长地流到腮下又一滴一滴落下。我问他,“波茹莱”翻译成汉话是什么意思?巴特尔含糊不清地说波茹莱就是我,我就是波茹莱。边说边用手指点着自己胸口。我想他是喝多了开始说酒话,便不再追问。“我地,额吉,阿爸呜呼借,我地,姐姐,姐姐,我地想她”巴特尔断断续续地用生涩的汉语絮叨着,语言中夹杂着蒙语。又用蒙语唱起:“秋天的木头啊,阿爸做成摇篮啊,严寒的冬天啊,额吉给了我温暖,额吉达,阿吉达,妈妈还在呢,姐姐还在呢,波茹莱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巴特尔突然呜咽不止,一个彪悍的蒙古汉子此时双肩抽搐委屈得像个孩子。平静下来后,巴特尔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就是波茹莱。我把两个大银碗倒满白酒,端起递到他眼前,和他碰了一下一口喝干,巴特尔用蒙古袍袖口擦了擦嘴说,我的姐姐死啦,呜呼借啦。他的姐姐也死啦。我问他,“他的姐姐?他是谁?”巴特尔不理我的话,又继续喝酒,继续唱着。“他?他是哪个”我没有再问他。直到四十五年后的今天谜底才解开。
蒙古民族摇篮曲有多种,有母亲唱给孩子听的,有祖母唱给孙子孙女听的,有姐姐唱给弟妹听的。曲调舒缓,婉转里透着淡淡的忧愁。摇篮曲自古至今不论种族多得数不清,那是发自母亲内心对孩子的爱抚,宁静而祥和的音乐倾注了多少母爱。每个母亲都可以编造自己的话语,抒发自己的情感。她不似汉民族的摇篮曲那样温柔婉约:月上中天,月光如水银泻地,万籁俱寂,母亲轻轻推送着摇篮望着熟睡中的孩子,低声地吟唱,思念远方的丈夫。而我听到的这首摇篮曲却是一个小女孩对着苍天无助地呼唤自己的妈妈,“妈妈呀妈妈呀,我的弟弟你不要哭了……”“额吉达,阿吉达,波茹莱都其不维勒维……”碧野苍穹,漫漫长夜,草原上的摇篮曲充满了忧伤。
巴特尔的额吉死于产后出血,那时的巴尔虎草原医疗条件极差,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还在他出生十几天后就撒手人寰。他是由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姐姐带大。襁褓中,家中贫穷得没有奶瓶,姐姐先是把烧开的牛奶冷却变温后含在嘴里,然后再嘴对嘴喂他。又把拾牛粪的竹筐垫上几片破毛毡把他放在里面,吊到蒙古包的顶上,一边摇晃一边唱着这首摇篮曲。每到游牧转换草场时,阿爸赶着最前面的勒勒车行走在茫茫草原,姐姐就把他放入“摇篮”,系在最后一辆勒勒车的车轴上。自己则骑着马赶着羊群。巴特尔在“摇篮”里安然入睡,牛粪筐在勒勒车下晃来晃去,像墙上的钟摆。巴特尔三岁时阿爸死于一场暴风雪。从此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他终于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强健的蒙古汉子,当上了人人尊敬的马倌,再烈的马匹他也能用套马杆套住并驯服。可是含辛茹苦的姐姐在远嫁到巴尔虎左旗(东旗)后的几年,身体每况日下,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巴特尔痛不欲生,姐姐的大恩大德他永生难忘。每每喝酒,他就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姐姐他就唱这首“波茹莱”摇篮曲。于是,我也跟他学唱了“波茹莱”。“波茹莱”是什么意思我不清楚,“波茹莱”后面的故事我更是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波茹莱其实是另一个故事中和他身世相似孤儿的名字,因为波茹莱实在不像是蒙族人的姓氏。
这支摇篮曲伴着我度过了风霜雨雪的岁岁年年。每每把羊群散落在山岗下时,我就把坐骑戴上绊马索放开,卸下马鞍当枕头,躺在萋萋芳草中看着天上低矮的浮云唱起这支摇篮曲。因为这支歌曲的曲调让我想家,想远方的母亲。这支歌曲有一种特别凄凉的感觉,凄凉到无法承受,像一条流淌的河,我把自己当成那个摇篮中的孤儿,渴望那个梦中的额吉和姐姐来到我身边。我站在山岗上眺望黛蓝色的远山“妈妈呀,你在哪里……”
四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无意中又听到这遥远熟悉陌生亲切的摇篮曲,巴特尔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我饱含泪水急切地搜寻这支摇篮曲中的巴特尔。
原来,这后面有和巴特尔一样的悲伤故事。
在科尔沁草原有一个婴儿出生了,取名“波茹莱”。因家境贫寒,波茹莱出生后不久,双亲就先后离去。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姐姐玲姬看护着襁褓中的波茹莱。苦难让十五岁的玲姬迅速长大成人,蒙古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唤起了玲姬对弟弟的怜爱之心。从此,她承担起母亲的责任,担当起母亲的角色。每当弟弟在那个秋天树木做成的摇篮里哭闹时,玲姬就把他抱起放在自己的双腿上,一边晃动一边唱着这支摇篮曲。直到小波茹莱安睡,玲姬才把他放进摇篮。波茹莱入睡之际也是玲姬哭泣之时。这一年,玲姬出嫁了。她可以不要一丁点彩礼,但必须要背着弟弟,拖着那个沉重的秋天树木做成的摇篮。这让我同样想起科尔沁草原那首“出嫁歌”。“鸿雁展翅向南方,芳草低头多凄凉,含泪告别额吉达,女儿出嫁到远方”。可是小玲姬没有告别的人,她没有额吉阿爸,她和波茹莱是孤儿。嫁到婆家后,玲姬在干着沉重的家务也好牧羊也好,她都背着小波茹莱。清晨挤出的第一碗牛奶她要给弟弟喝,做的第一口饭要给弟弟吃(这简直和巴特尔的故事一模一样)。于是,这支摇篮曲又有了新的内容。“四邻八舍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波茹莱弟弟哭闹为哪般,为什么要让玲姬姐姐不安,我的弟弟,不要哭了,姐姐在你身边”。我突然想起蒙古大草原上口口相传的以好来宝说唱形式的《江格尔传》,和藏区草原《格萨尔王》一样颂扬英雄的一部史诗。只要唱起《江格尔传》,天空湛蓝,心灵则更高远。这支摇篮曲是否在草原上传唱时也像《江格尔传》一样不断增添着新的内容,延续着新的生命?我想应该是的。科尔沁草原和巴尔虎草原相距千里,风从草原上吹过,把这支摇篮曲从科尔沁吹到了巴尔虎。玲姬所唱的摇篮曲,巴特尔的姐姐继续在传唱。
波茹莱和巴特尔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血液中流淌的是野性。他们都有着一样的苦难童年,都是听着同一首摇篮曲由姐姐抚养成人。波茹莱是姐姐手中放飞的雄鹰,巴特尔是姐姐驱赶到草原的一匹骏马。一个展翅翱翔在天空,一个驰骋在草原。那晚在毡房昏暗的羊油灯下,巴特尔唱着这首摇篮曲泪如泉涌地对我说“姐姐死了,姐姐死了”。我不清楚他所说的姐姐是玲姬还是自己的亲生姐姐,那泪水已经包含了一切。波茹莱后来在科尔沁草原走上了工作岗位,巴特尔成为草原上一个著名骑手。玲姬故去后,波茹莱每每思念姐姐都会潸然泪下,巴特尔回忆起姐姐,仍难掩心中的悲伤。
落泪的,岂止是波茹莱和巴特尔。凡是听到过这支蒙古摇篮曲的人无不动容。在星空下,在毡房中,有多少个蒙古母亲或姐姐吟唱着这首摇篮曲,眼中流露出深情的母爱,表情中挂满了怜悯。把一个个婴儿抚养成人,把他们从襁褓中托起,像托起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就是玲姬和波茹莱的故事,也是发生在我身边巴尔虎草原一个孤儿和姐姐的故事。四十五年世事沧桑弹指一挥。我突然强烈地思念巴尔虎草原,思念巴特尔,想和他像当年一样坐在毡房里一起喝酒,一起唱这首摇篮曲。
定好回草原的机票后,我不由得纠结起来。巴特尔如果还健在,应该是八十几岁高龄的人了,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作者
李琦,天津市散文研究会会员。喜好文学。曾作为天津知青远赴内蒙呼伦贝尔大草原牧羊多年。先后在国企大庆油田、中外合资企业、私企担任部门主管工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足迹几乎踏遍了中国的各个角落。所创文学作品多以草原生活为背景。作品涉及小说,诗歌,散文等,并被多家报纸及刊物收录刊载。
责任编辑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