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纪念碑》:致敬历史中的他们
来源: 新民晚报夜光杯 作者:华心怡 时间:2021-08-28 点击:
五十万字,洋洋洒洒。历史的疮痍,能道尽几分?时代的更迭,能细说几分?希望的火苗,能倾诉几分?酝酿20年,伏案5载,数度寻访,几经修整,《纪念碑》无疑是她的呕心之作,隔空低喃:“妈妈,我终于完成了。”
1、 故人来 新四军的女儿
2011年,王小鹰的母亲过世,没有缱绻病榻的铺垫,实在突然。王小鹰是长女,五姐妹中也唯有她定居上海,相伴老母。人别离,心痛,撕扯着她。入夜,她翻开母亲留下的“老八队”通讯录,陡然发现上面的人名一个一个被母亲用黑框框住,不由地,又心生惶恐。老八队——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母亲的花季在战火中绽放。“那些被框起来的人名,都是已经离世的阿姨,一个又一个,几乎一个都不剩了。”她耳畔仿佛又响起母亲日常的念叨: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啊?
王小鹰是新四军的女儿。母亲上战场打仗,父亲也是著名的战地诗人与画家,又加入敢死队冲锋陷阵,那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便是由王小鹰的父亲芦芒作词。
20年前,她陪着83岁的母亲去到安徽泾县的云岭,参加皖南事变殉难将士牺牲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前前后后,她采访了许多了不起的阿姨。谁说往事如烟,那不过是岁月的尘埃暂时蒙住了记忆,微风轻拂,便已昭然若揭,又戳心戳肺地露出片片狰狞的伤疤。王小鹰的母亲有一个老战友,在皖南事变后被捕入狱。老太太始终都不肯细说监狱里的种种。
想来,每一次回忆,都是又一次伤害。“对她来说,回忆是残忍的,残忍得难以启齿。但她和我说了另一个狱友的故事。”你可以把想象中的所有酷暴罪行加身于这名女兵:她被轮奸,被施虐……身心俱毁。当她听说一个越狱计划正在酝酿时,便央求同伴一定要带她离开魔窟。可是,越狱的那天真的来到时,她却“退缩”了,“她决定不走了,她说‘我身体不好,如果和大家一起走,我一定会成为拖累,不能因为我害了大家。’”就这般,她枯萎了,再没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小说家大都听多了故事,但仍然,总有细节能让人心上一凛,身上一颤。
故人,一个个别去,但类似的故事,王小鹰已搜罗了许多。母亲,也成了她的“帮工”。每次遇到一些重大的历史节点,总有人要来拜访母亲,致敬这些血肉长城。但经历过炮火洗礼的老人,却有着自己的天真与可爱,母亲总对记者说:“你们不要来采访我,我的故事都是要留给我女儿的,她写书用得上。”到底,是用上了,只是书虽成,但母亲已不在。母亲留下了七大册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那是她的人生,不仅仅有革命的艰难,也有革命的浪漫。
2、 爱深沉 最恰好的安排
冬,苏北平原天寒地冻。为了逃避扫荡,母亲躺在一块门板上被抬离村子,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芦苇荡中的一条乌篷船,王小鹰出生了。脸盘子小,眼珠子大,父亲一眼望去:“这孩子脸上只看到眼睛,那么神气的眼睛。”鹰击长空,凌厉有光,她便有了这个“小鹰”的名字。小鹰没有生日,兵荒马乱,母亲生产后在四面透风的船舱里,大病了一场,几经绝世。身子好了之后,便凭着记忆的大概给女儿“安”了一个生日。
苏北-皖南-射阳河……这条路上的风景,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村子里的路平了,宽了;楼房高了,新了;乡亲腰杆直了,笑容多了。敢叫日月换新天,便是成真了吧。但寻味与追根,却有些不知所措。老八队的旧址被拆去了,所幸留了一个字牌,提醒人们此处曾经的激情燃烧。
芦苇荡,也是难觅了。终于,在射阳河的湿地公园里,找到了一些旧时的影像。湖水,茅草,小舟,那里已是丹顶鹤养殖基地,工作人员会坐着小船去投喂。“我闭起眼睛想象,船儿晃晃悠悠,母亲的身下是一条旧毛毯,我来了,来到了这个世界……”
正是这次苏北行,让王小鹰鼓足勇气开始了自己的叙述。“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光听故事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些‘看见’。”
王小鹰2015年动笔开写《纪念碑》。她一直用碎片时间写小说,“几乎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一开始的展开并不顺利。”她光是整理素材就花了半年时间,“庞大的结构,众多的人物,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这本书要写多久。”她重新阅读笔记进行梳理,最后请出了另一位叙述者,以她的视角推进一部分情节。
疫情,不经意间给予了王小鹰有力的助推。几年前,王小鹰和丈夫搬来与公公同住,后来老人住进了华东医院,王小鹰每天都会去探视,一来一回,再加上日常的操持,留给她写作的时间很有限。
“因为疫情,医院不允许探视了,我就埋头在家里写作,那段时间一口气就写了20万字。”公公的客厅,被她拿来当做写字房。四方的桌子靠着阳台而放,写累了,一抬头是玻璃门外的一抹绿。
《纪念碑》并不是对往事笼统的纪念,小说穿插于现实与历史,改革故事与革命往事。这是两代人的光影,一方面回望父母辈,一方面又反思当下,借英雄的理想之光照亮我们曾经的软弱和迷茫。
“这些年,积攒了太多感动,一层叠加一层。老一辈革命者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理想和信仰的爱,是为大爱,应该被我们铭记,被我们书写,这份光芒也融入了我们的骨血中,让我们在无助时获得支撑。如果我的书能将这份爱与光芒传达一二,那我已感十二分地欣喜。”
去年10月18日,《纪念碑》“杀青”,再加上录入、校对,日历便翻至了2021年。王小鹰的丈夫提醒她:“哎呀,居然到了2021,今年是不是有点特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3、 人朦胧 林妹妹的影子
每每提笔写小说,王小鹰便开始“闭关”,此处的闭关是指不听不看别人的书。每每闭关,唯独《红楼梦》,却是个例外。熟悉王小鹰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红迷。从小学五年级拿起这本绝代佳作之后,她便再也放不下。“每次读,你都会为文学的精妙叫绝。红楼梦离我们的时代很远,所以它不会影响我,反而会滋养我。”
王小鹰和“林妹妹”也是好朋友。她从小跟着母亲去戏院看越剧,尤其为王文娟演的林妹妹着迷。一来二去,两人还成了好朋友。王文娟想出自传,拿来草稿给王小鹰看,希望王小鹰能重新写一本。她细细读了,劝王文娟用自己的文字:“王老师,只有你才能写出这种感觉,你千万不要叫别人写。”后来,王小鹰为这本《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写了一篇长文,附在书后。
很多人说王小鹰像是活在“老底子”里的人。她不用微信,不学电脑,不会网购,不叫外卖,不用滴滴打车……那50万字的小说,真真是她一笔一画写在稿纸上的。而获知外界发生的种种,她只看央视新闻,再读一张《新民晚报》,她说:“够了,足够了。”
王小鹰爱书法,爱国画,爱戏曲,爱古琴,小说写了5年,书画也断了5年。今年春天,她胃出血进了医院,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如今身体大好了,便第一时间恢复了练习。王小鹰刚刚用小楷抄了一套《论语》,曾师从黄宾虹弟子王康乐的她,又提笔从扇面练笔开始,“有人说你这样闷不闷,其实我真的觉得我的日子有滋有味。”
74岁了,对于写作,王小鹰却没有丝毫的倦怠,“脑子停不下来的,现在又开始构思新的内容了。”她说作家是需要一点“眼高手低”的,眼高,起点也高,再不济,成品掉个几级。“若是眼都不高,手配合眼,更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