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迟到的追认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陈伟 时间:2021-06-23 点击:
到了机关两个造反派头头在办公室等我。我一到他们就问你的儿子是不是叫陈钢?
我儿子原名叫彭胜利。他爸爸被划右派后改叫陈钢。
我说是的
问他在哪里?
我说在黑龙江农场。
问是不是鹤立河农场
我说是的。
他们说你儿子死了。
我一楞说你们胡说八道!骂人!
他们说你儿子是死掉了。救火被烧死了。他们农场通知杭州知青办,知青办通知我们要你马上去处理后事
我如五雷轰顶不相信问是真的?
他们说是真的。救火烧死了。
他们的语气、表情冷若冰霜。“死掉了”三个字象石头一样硬梆梆地砸在我心上。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咬紧牙关坚持住不在他们面前掉眼泪
他们继续说:你马上准备去黑龙江料理后事。知青办会派人同你一起去。
我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挪到家里。老彭刚好到家。在杭州的知青已经得到消息跑来告诉他了。我看到老彭身体一软嚎啕大哭起来。老彭也哭了。他是枪林弹雨中闯过的硬汉打成右派都不哭此时此刻泣不成声。
哭了好一会儿老彭擦了眼泪安慰我道:救火牺牲是光荣的。
我俩强打精神一起去杭州市知青办问明情况。
老彭提了个要求,他要求和我一起去黑龙江看儿子。知青办的同志说你不能去。你是右派分子没有资格。
老彭说我想最后见儿子一面。
他们断然拒绝说:不行!不行!。
我难过得不停地哭眼泪哗哗地淌。
老彭劝我道:陈洪你不要太难过,要正确对待这件事。胜利为救国家财产而死是光荣的,有这样的好儿子要自豪。你态度要端正不要提什么要求。
我们回到家里考虑再三,我又去了一趟知青办,跟他们商量要求带小女儿计划一起去,他们同意了。接着我赶紧去买火车票。为了省钱我买硬座票,不敢向知青办提解决车票的要求。
知青办派了一个人同我们一起去。我们坐硬座他坐卧铺。这个人三十多岁,他对我们没有半句安慰的话。显然他知道我们家的底细,他立场鲜明与我们划清界线。
二十六号下午我们从杭州城站出发坐了三天两夜火车到了佳木斯。农场派大卡车来接我们。我们知道黑龙江很冷,我戴了大女儿的皮帽子穿着老彭的旧皮大衣坐在驾驭室里还是冷得受不了。
到了三分场。分场王主任接待我们。他先介绍情况,他说陈钢在农场表现很好。猪舍的饲料间着火了,烧得很厉害,门进不去,陈钢一马当先从窗口爬进去。水没有,陈钢第一个用雪闷火。看到房顶快塌了他叫道:你们赶快走!他旁边的人就往外冲,脚还没有跨出房顶就塌了…...
闻讯而来的知青一个一个围着我讲陈钢的英勇事迹,讲他日常劳动学习生活的感人细节。
我的悲痛被农场领导和知青们的热情接待和衷心安慰冲淡了。我想金训华为救几根被水冲走的木头而牺牲,陈钢为扑灭农场猪舍的火而献身,我的儿子跟金训华一样光荣
王主任带我们去看陈钢的遗体。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停放遗体的屋子等于冰箱。陈钢穿着黄棉袄黄棉,被戴着棉帽子棉手套看不出烧伤的惨状倒象睡着了。
我哭着喊:胜利胜利妈妈来看你了!计划呼喊:哥哥!哥哥!屋子里哭成一片。
计划哭着把白手帕盖在哥哥脸上。
农场希望尽快安葬。我说大女儿在富锦已经通知她往这里赶等她到吧。
王主任等一再对我做工作说苏修蠢蠢欲动,边疆形势很紧张,早点安葬为好。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分场开追悼会。知青们冒着严寒从各分场赶来。会场正中挂着胜利的遗照。这张照片是胜利救火牺牲的前一天和同学一起去佳木斯看电影的时候照的。他穿着毛领棉大衣,戴棉帽子看上去很精神,充满青春活力。这张照片是他的同学专程到佳木斯取回放大的。胜利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 .
追悼会安排我发言。
我说陈钢是我的好儿子。他听毛主席的号召积极报名支边。走之前他爸爸叫他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多用脑子思考问题,做事要细致,多想想,千万不要鲁莽、蛮干不要打架多做好事,干活出力要抢在前头,扎根边疆扎根农场。他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为你争气。我能吃苦,我的劳力是不弱的。苏修要是打过来我一定要求参军,我决不会怕死的!他对我也是这么讲他这个人单纯、直率、待人热忱,没有一点虚假,他勇敢倔强。他说到做到扎根边疆、保卫边疆。我为我的儿子为抢救国家财产英勇牺牲而自豪!
追悼会后胜利安葬在农场果园。
杭州市知青办派来的那个人一路上几乎不说话。不仅仅是对我们冷淡,农场领导在场、众多知青在场他也不声不吭,脸部没有表情冷冰冰的。追悼会一结束这个人就没影了,什么时候回杭州我们不知道
第二天建设赶到了。哥哥的最后一面没见到,她痛哭不已。
王主任一再对我说你儿子表现非常好,我们农场已经打报告把他的材料报上去评为烈士树为榜样。我们把陈钢的事迹编成剧本到九个分场宣传演出。他还说你回去等消息吧,烈士一批下来我们就通知你。农场考虑建设在富锦插队生产队收入很低,生活很艰苦,而国营农场按月发工资,知青集体生活比生产队要好一些,农场革委会研究决定把建设从富锦调到三分场,接陈钢的班,派专人到地区革委会请示。因此建设决定留在农场。
我带计划回杭州后,杭州市知青办派人来过几次,只是一般性地问问情况,态度冷冷的。倒是好多知青主动到我家安慰我我们冷清的家,一时间人来人往热闹了好多。那位科长老婆看了气不过,居然上门训我,阴阳怪气地说:右派老婆你不要以为儿子牺牲了就好翘尾巴了,不要海威(杭州话神气的意思)没有什么了不起!
唉,造反把人心造到这种地步!受此污辱我气得浑身发颤
老彭再三劝慰我,他说,我在枪林弹雨里不知死过几回了,我这条命是捡来的,胜利是替我去死的。金训华是1969年8月15日牺牲,胜利继金训华之后献身边疆一个死于水,一个死于火。有这样的儿子我们应该感到自豪。
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儿子为抢救国家财产而死,跟金训华烈士的性质是一样的,我等着陈钢烈士称号批下来的通知
等啊等啊。几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我写了封信催问。没有消息。再写信去催问,一连写了三封信还是没有消息。
后来鹤立河农场的杭州知青来我家告诉我说,总场是往上报的,报到地区知青办,地区知青办再往上报到黑龙江省知青办,报了不止一次呢,就是批不下来。因为陈钢的爸爸是大右派。
我明白了。我失望极了。金训华烈士红遍全国,同样壮烈牺牲的胜利连烈土称号都不批。我内心的痛苦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一九七九年底,老彭的右派帽子摘掉了。平反恢复工作、恢复工资、恢复名誉、恢复党籍。他当上了省政协副主席。我对他说,老彭你当右派我们全家受株连,儿子牺牲了,连烈士都批不下来,我心里不安啊。不用说老彭心里同我一样难受。
一九八一年老彭去北京学习。学习结束后我同他一起去黑龙江省。到了哈尔滨,我和老彭去黑龙江省委、省民政厅“上访”为儿子讨公道、讨说法
投身革命几十年,我和老彭经历的艰难困苦非同一般。名和利我和老彭早已看得很淡很淡了。儿子有没有革命烈士的荣誉称号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儿子是千千万万把青春和热血挥洒在黑土地上的知青中的一个典型,他的死闪烁着时代的特征,凝聚着历史的沉重。因此我们要为儿子正“名”。
此时农场领导已经换过好几槎。旧事重提,材料需调査核实。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一九八三年,我们终于收到了胜利的革命烈士证书。
革命烈士证书是这样的:
革命烈士证明书
陈钢同志抢救国家财产中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以此证以资褒扬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五日
同时我们收到了抚恤金五佰元整。
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八日老彭病逝。我考虑知青早已大返城鹤立河农场的建制已不存在,便亲自前往黑龙江把胜利的骨灰迁回杭州。现在胜利的骨灰安放在杭州烈士陵园内与他父亲彭瑞林的墓只有几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