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童心还在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张昌华 时间:2021-05-30 点击:
摄影/日升
张昌华
我很喜欢孩子，而我文学之路的开启，也正缘于一个小女孩。
六十年前，我在山东曲阜当炮兵。一个稻花飘香的季节，部队拉练，到日照县去打靶。中午，部队在公路边吃饭，一人一块鞋底大的馒头，两根萝卜条，一壶水。我正在啃馒头时，一个七八岁扎着两条“毛鱼干”的小姑娘，脸色蜡黄，衣服褴褛，趿着没有后跟的鞋，窜到我的面前，倚在大炮轮子旁。她一边抠着炮轮子的齿痕，一边偷偷地瞅着我啃馒头。
我马上掰了半个馒头递给她，她怯生生地接过去，用鼻子闻了闻，张开嘴用牙齿咬了一小口，然后放进小书包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她与娘从济宁那边过来讨饭的，娘病了，睡在前头村子的草堆里。我一阵鼻酸。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裙子。我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娘生她的时候，家里没衣服，奶奶用她的裙子一裹就当衣服了，所以……二十年后，我以此为题材，写成处女作《鸡鸣茅店月》（与贺景文合作），《广州文艺》发了，《小说月报》选载了，后为上影厂的牛犇看中，将其改编为电视小品《卖瓜不说瓜甜》，我由此摸到了文学的门槛，又以此为契机，跻身出版界。
我与孩子有缘。
1966年退伍后，我当了“孩子王”，做了十八年中学老师。当老师真幸福，尤其是进入老年后。流逝了岁月，苍老了容颜，但我与孩子们的友情依旧、快乐如初。在十八年的教书生涯中，我一直做班主任，与孩子们交上了朋友，他们现在都退休了，是爷爷、奶奶级的人物了，但依旧与我玩得热火。
某年，一个班上三十六位同学结伴，到我乡下的家去玩。好玩的是，他们全部戴红领巾，还让班长也给我戴上红领巾合影留念。老学生们有什么活动，也常常请我做嘉宾。
1999年5月的某日，我下班刚出出版社大门，就被守候在此的两个当年的学生“绑架”到一家饭店。我进去一看，济济四桌，全班人马都到了。坐定后，主持人是外号叫“小不点”的W同学，她举杯说：“同学们，今天的聚会，庆贺我们的（她连说两个‘我们的’）张老师五十五岁生日！”听到这个，我真的激动加感动。我问班长：你们怎么知道我生日的？班长说，W是户籍警，这难不倒她。他们为我备的多层大蛋糕，小车门都进不了。
我回家后，坐在这蛋糕前照了张相，洗了四十张，分赠学生们，还写了一篇《五十五支红蜡烛》以资纪念。其实这位W同学，当年我没少批评她。她有一个不良习惯，爱吃零食。曾有同学向我报告，她抽屉里常有一大堆瓜子壳和果皮，一次被我逮个“现行”，我狠狠训了她一通，还罚她连做三天值日！今天想起来，却是趣事一桩。
这个班上还有个插班的小女生F，学习成绩奇好，但骄娇气重。那时每学期结束，班上按成绩排名次，我总悄悄地压压她，就是不让她得第一名。高中毕业后，她下农村，恢复高考后，她考入了南京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委。2016年，她与同学到我家玩，还向我太太“告状”。说我当年在班上排名次时对她最“狠”，明明该她第一，我却总在语文上多扣她的分，把她拉到第二。我说谁叫我喜欢你呢。三年后我才知道，她退休时已是一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呢。
有一个P同学，为人朴实，爱劳动，与同学关系也好，但就是学习不用功，上课爱睡觉，作业常不交，成绩在班上总在倒数第三名左右。那年月学校常常学工、学农，每到麦收季节我们都到乡下去“支农”。某次，一周学农结束，吃最后一顿中饭时点名，班长向我报告，P同学没回来!我急了，下令大家不准吃饭，分头去找。因为那是水乡，市里每年安排学农时常有孩子溺水而亡。同学们正准备分头去找时，有学生报告说P回来了。当时，P正从田埂小路上优哉游哉走来，手里拎着两只螃蟹。见到我，扬了扬手中的螃蟹，笑嘻嘻地说：“张老师，给你带回家晚上喝酒！”气得我一把抓过螃蟹，扔得老远。我责令他写检查，而且要他“深挖思想根源”，那年头时兴这个。
第二天开班会，他写好检查，就直接交给我。我一看，更气不打一处来。他在“深挖”思想根源时说：他是矿工子弟，是红五类，头上没有“辨子”，屁股上没有“眉毛”。他的语文太差劲，把“辫”写成“辨”，把“尾巴”写成“眉毛”。我故意让一学生代读，逗得全班学生大笑。后来同学给他起个绰号：“屁股上没有眉毛的人”。
前几年，我参加了他们班上的聚会，他第一个向我敬酒。同学们笑他在抢头功。他一本正经道：“你们笑什么，当年我学习成绩最差，张老师批评我最多，我吸取了教训，我把女儿教育好了，我要谢谢张老师。”事后我才知道，他把女儿培养成了名牌大学的硕士。也是这一次聚会，我让在座的学生每人写张条子，向我提意见。一个被称为“班花”的女同学写好后又揉了，另一个女同学硬把那张条子抢过来塞给我，我打开一看，笑掉了牙：“张老师不准我谈恋爱！”
2021年春，我与一群老友到高邮去欣赏水乡油菜花，在油菜地里邂逅秦邮小学一群小朋友，他们知道我曾是语文老师后，与我聊写作文。不日，有三个小朋友给我写信，向我求教作文的“诀窍”。我太高兴了，又像回到做老师的当年，先纠正他们信中的错别字，后用毛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一口气写满五张纸的回信……
人老了，童心还在；有童心的人，永远年轻。谢谢生活，谢谢孩子们！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