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缠溪(下)
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李锋 时间:2020-12-12 点击:
柳仁臻前一天就来电话,说他会来赶场,一早就到街上来等我们。从江口到缠溪不过个把小时,这一路上,他还不断来电话:"拢了没得?"
缠溪完全没有了旧时的模样。感觉上,赶场也没有了过去的热闹劲,只不过商店的伙计们把商店里的东西搬到外面设摊,记得以前主要是农民自己摆摊交换。东西从吃的到用的还是应有尽有,与中国任何一个乡镇并无二致。特地去寻找记忆中当年的邮电局、医院,都在老地方,但建筑与装潢明显是新的。街道比以前多了几条,居然还发现一条名为"缠溪路"的街,我特地拍了一张"缠溪路90号"的照片。记得过去就这么一条公路,摊贩、人群、过路的汽车统统挤在一起,贵州的乡音此起彼伏,混乱而闹猛。现在则有纵横数条街,似乎少了点我们当年曾经盼望着的热闹场景。
顺着街走着,希望能多找到些过去的影子,很困难!50多年后的今天,整个世界都已经翻天覆地,能不影响到小小的缠溪吗?这里比较像样的建筑是缠溪的中学、小学还有幼儿园,"有点腔调"这是大家的评价,看来乡镇对于教育还是有足够的重视。手机店及新开张的西点面包店都在诉说着时代的变迁和人们消费习惯的改变。为了帮当年街上战龙壕的女生找一下她们当年的房子,一路走到街的尽头。凭我们的印象已经很难分辨,一个老人出现解决一切问题。他就是当时她们的邻居,还能清晰地叫出4个女生每个人的姓名。他带我们去看,原来的老房子早已被推到不复存在,只有隔壁几间老木房还能显露出当年的样子。阳光照射下,老屋前几朵美人蕉显得特别惹眼,与颇有苍伤感的黑褐色的木房形成强烈对比。我想,这就是历史与现实。拍了好几张照片,立即微信出去,传给了等着消息的她们,立马引来大洋彼岸潘美德和薛美华的回音。
这次整个行程只有缠溪的住宿无法在网上预订,根据当地人的指点,找到一家据说是缠溪最好的旅馆。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客气地告知房间都给工作队给包了,客满了,她可以领我们去其他酒店。事情的转机是她与之说着话的那位背着孩子的女人,一问,居然是龙家坡的媳妇。李志云扳手指数落一圈龙家坡的乡亲,竟都是她的家人。我们当然就是她家人的贵客!而她又是老板娘最要好的闺蜜,没有理由让我们去别处!最后的结果是,老板娘设法匀出两间房让我们住下,当然我们顺势也在她的饭店解决了所有请客吃饭的问题。
老板娘俏皮地问:"你们是来找当年的小芳?"这倒是一下提醒了我们,这次一定要找到春霞!春霞是与我们当时年龄相仿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就住在我们隔壁。我们刚到生产队时,什么都不会,是她帮着烧火做饭,里里外外地忙。当年的她长得也不错,与我们交往甚多,我们的木板房中留下过不少她的笑声。我们走得早,后来那次我和夏克勤2002年到窝坨时也没有见到她。只是听说她嫁了一个复原军人,但死了;又再嫁一个司机……,这次无论如何想法见见?柳仁臻没有她的电话,我们当年的房东,她的父亲已经有点糊涂,也是联系不到的。正当我们在缠溪街上一筹莫展时,举头间,春霞就在我们前面商店里,她和丈夫也来赶场。大家都喜出望外!仔细分辨,当年的模样还在,挂在嘴角的微笑是曾经熟悉的。
嗑瓜子、烤火,当年的规定动作在今天仍然延续。只是再也不是烤炭火,而是方桌下的电子烤火。时间在所有人的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上了纹记,用带着苍伤的嗓音热烈地交谈,已经拗不过来的普通话发音硬是要渗透到地道的贵州乡音中。50多年前的记忆,50多年的间隔,50多年的变化,一下都融成了浓浓的情谊,在桌子的上方发酵着,升腾着。
开饭了,老板娘使出浑身解数,满满当当一桌。与上海程序不同,酒、饭、菜、汤同上,遗憾的是大部分人都不能喝酒,老了、病了、不能喝了;倒是能吃饭,一碗又一碗;在鸡、肉、鱼的交响曲中,酣畅淋漓!
饭后,上山!柳仁臻坐我们的车,春霞与老公开车在前面带路。这下我算是对柳仁臻讲的4米5的路宽有了清醒的认识:大部分路面实际仅能过一辆车,里侧有很深的排水沟,外侧则是山崖。之字型的路加上极陡的坡对城里人的车技和心理绝对是严重的考验,我虽说胆大,对这阵势也确实捏着把汗。春霞老公一踩油门,早就将车一溜烟地开到前面,然后在半道上等。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对付每一次转弯,每一个陡峭的坡度,不敢分神半点。
在柳仁臻堂屋坐下,我们拿出满满一箱从上海带来的的大白兔奶糖和台湾凤梨酥,但已经没有几个人吃。记得2002年初回缠溪时人鼎兴旺,老老少少许多人一批接一批;而如今,仅是几个老人陪我们坐坐。人呢?年轻的外出打工,媳妇们也带着娃一起走出大山;年老的这几年又消失不少。农村空心化正在全国各地上演,山区的农村也不例外。许多小梯田也已撂荒,不少家都开始到街上买粮吃。记得我们那个年代,不管生活如何艰苦,生产队的每年产出的粮食首先是满足缴公粮,剩下的是自己队里按口粮工分进行分配。每家还都养两只猪,过年时一只猪交公,另一只可自己吃。那时的农村尽管贫穷,但维持基本的自我循环和保障。但现在,没有一家养猪(说是消耗太大,不仅指体力,且指猪苗、猪食,不合算);养羊也没有(天天带上坡吃草也是麻烦事),甚至不养鸭(需要赶鸭到各处)。结果是:整个核桃坪除了养几只鸡,还有就是正在用呆呆目光看着我们的那条狗。
房屋倒是盖了不少,都是儿女们用出外打工的钱回来逐渐盖起来的;据说儿女们还拥有了汽车,柳仁臻掰开手指算了一下,光核桃坪就有7辆,窝坨则有十几辆。但实际情况是:房屋,没人住;汽车,在外地。这里只有几个老人和为数不多的鸡,空空的砖房透出的是无尽的寂寞和凄凉。退耕还林的政策早在前几年就已经结束了,领养老金了,印江退出贫困县了!但真实的感觉却让人高兴不起来。柳仁臻家因为外地务工的儿子有一辆生活必须要用的车而无法得到更高的福利,他只能领最低的90多元一月的养老金。妻子上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有突然昏厥的毛病,只靠这点钱是明显不够的;老队长柳仁启明显开始犯糊涂,曾经是最能干的他居然现在已分不清我是李锋还是夏克勤,只能在他眸子深处有时还能找到些当年智慧的火花。他有一辆电动三轮车,还是山村中引领风气的人物;房东柳仁鑫参加过朝鲜战争,后来又是印江电厂的正式职工,据说退休金有8000多,但他说工资卡被在城里的儿子掌控,他也只能退居在这山村度过他最后的日子。我们几个老头,吃着凤梨酥和大白兔奶糖,拉着家常,门外那只狗稍稍惊恐地看着屋里多了许多比它老很多的人,摇了摇尾巴,定下神来。与2002年我们初次回窝坨相比,尽管在同一个地方,但感觉上的空落落的,山村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生气和活力。
这些天来,精准扶贫、全体脱贫的新闻铺天盖地,真是很热、很热;但当我们坐在柳仁臻家的板凳上,真实的感觉是很冷、很冷。如何让空心化的农村能重新焕发生机?希望肯定不会是在那些日薄西山的老人们身上,甚至也不在那些既无经验也无学历的农村青年身上。国家有关应出台各种机制,吸引城市中的能人或农民中得到过创业洗礼的人,来到农村,进行产权组合,开拓新的生产形式,吸引一大批有志者共同创业,使旧农村变为新热土,这才是未来农村的成功之路。但,地处深山的窝坨,何时能引来开发这片山区的金凤凰呢?
去一次寺基坪一直是大家的愿望,那是我们窝坨所在的这座山的最高处。69年插队时,我们上山烧茅坡、种包谷,但始终没有到达过山顶,一直感到那是一个遗憾,很想利用这次机会登顶一次。从窝坨到山顶虽有公路相通,但更陡、更窄。我放弃挑战,就让春霞老公开车送我们上去。
山顶上倒是一片开阔,道路两旁长满的芦花在阳光和风力的共同作用下,摇曳出迷人的光晕。天很蓝,云很白。登上高处,极目远眺,远处梵净山金顶如同剪影一般贴在美丽的天空上。深呼吸,闭上眼睛,温暖的光线裹满全身,丝丝凉风带来的不是冷而是清新。大家都不说话,享受这山顶上静穆的一刻。
回到核桃坪就不再"摆龙门阵"了,趁着天色不晚赶紧下山,山路还是一个挑战。
这一次离别山村,再也没人放热烈的鞭炮。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就在原地无奈地挥挥手,那只形单影只的狗用孤独和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这几个匆匆的过客。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凄凉。永别了,我们曾经挥洒过青春的山坡;永别了,那曾经为我们遮风避雨温暖的木楼。
第二天中午是我们在街上正式宴请,实际上,能请到我们所熟悉的乡亲并不多。看得出,他们都穿戴得比平时整齐。柳仁德也来了,他就是当年我们第一次去窝坨时帮我扛大箱子上山的人,装满行李的大箱子,他硬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扛着走了十几里陡峭的山路。如今,生龙活虎的小伙也垂垂老矣。春霞老公用车把他们接下山,吃惊的是柳仁启竟然是自己开三轮车下山。脑子不清晰并不妨碍他对于山路掌控,大概率是城市的子女是没有一个敢让一位80多岁的糊涂老爹独自在陡峭的山路上驾驶电动三轮车的,这就是一辈子与大山打交道的人与山路有另外一份交情。又走进几位李志云请来的龙家坡的乡亲,那神态、那打扮与我们窝坨的农民截然不同。当年并没有感到两个寨子有明显差别,但目前,据说龙家坡的富裕程度远远超过了窝坨,走出的人自然也是不同了。
分别的时间总是要到的,柳仁臻拉着我的手,噙着泪花,反反复复讲的一句话就是这次来没在他家吃饭,他前几天就专门准备了猪肘,还说要杀鸡款待我们。谁都明白:这也许,不,基本肯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的内心也翻腾着,眼睛里有点热辣辣。想起了那句柳永《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真是有点感伤。
四、了却再回缠溪的心愿之后便直接进入旅游模式。先去印江。印江是李志云工作过十四年的城市,也是个有朋友、有感情、有故事的地方。那天刚到贵阳,他就被朋友接去了。我们三个享受保利酒店温泉的时候,他却是在享受老朋友们的温情。到印江也是如此,刚到酒店,朋友就来探访。后来,他们在菜场买东西时也同时被好几个人认出来:"你不是李志云吗?"。
印江城早已天翻地覆,但以上海大城市人的眼光视之,不过尔尔。印象深的是书法广场后面的美女峰,形态巍峨而突兀,据说活脱脱是一个美女的造型。但任凭李志云怎么指点,我和夏克勤就是看不出美女的模样,到底是眼神不济还是还是少了缘分?
第二天李志云朋友请我们到当地的网红酒店吃了一餐。他的这位朋友也是当年的上海女知青,体态发福,讲话直接,笑声爽朗。谈起当年为了工作与贵州人拼茅台,那种豪气,已不是一般上海女子所具备。她也是为数不多还能留在印江生活的上海知青,嫁了当地人,在印江城开创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孩子倒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他们终究还是把一半的根留在了上海。饭店设在风景区内,没有汽车很难到达。崭新的木楼也挂着灯笼,到处的红色不由得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辣椒。网红饭店端上几个没见到过的贵州菜,还是着实令我们惊艳一番。生意红火一定是有它的道理。
贵州菜以凯里酸汤鱼最为有名。所以我们到达贵阳的当天就锁定当地酸汤鱼名店。放了许多番茄的红色鱼汤看上去就喜庆,满口由酸与辣化合成的味道包裹着没什么刺的江团鱼,一起向人们的味蕾发起冲击。尝下来,大家都觉得还不错。但连续几天之后,上海胃逐渐开始拒绝所谓的正宗酸汤鱼了,甚至拒绝用这种红色酸汤炖煮一切食材,包括走地鸡。倒是那名气不大的蕨粑炒腊肉,获得一致好评,每次都会大概率出现在餐桌上。那黑乎乎脏兮兮的蕨粑,有一种特别韧劲和绵密,加上五花腊肉咸香,再配上绿色的香葱或芹菜(当然少不了辣和麻),很过瘾。尤其在颜色上是黑、红、绿三色的组合,口感上是软和硬的交错,味觉上是鲜香与麻辣的搭配,堪称完美,不能不让人垂涎。王雨民与李志云都特别喜欢吃肥一些的五花腊肉。他们把一片片明晃晃几乎透明的薄片肥肉塞进嘴里,那种满足的神态令人艳羡;我与夏克勤则喜欢稍微瘦一点的,尤其喜欢肉的烟熏味。听缠溪旅店的老板娘讲,每年12月是烟熏腊肉和腊肠的好时节,到时候他们会大量制作,而且会用上等黑毛猪。我们当即拍板,到时一定要买一点,老板娘爽气地答应了。至于蕨粑,原本应该是野生蕨苔的根茎部分,取其淀粉,制成深色的片状。但现在还会有谁到山上去挖蕨苔制作蕨粑吗?答案是:不可能的!现在看到或吃到名为蕨粑的东西都是用山芋粉替代。真正的蕨粑粉除了保存在广告上,早已消失在过去。其实没有必要深究,山芋淀粉既然能冒充蕨粑,最终效果还是不错,又何必追求正宗呢?
离开印江后是一路向南。按照既定计划,先到石阡洗温泉,再访镇远古镇和朗德苗寨,最后是到贵阳的青岩古镇啃猪蹄,最后一天在花溪吃牛肉粉后加油还车,然后上飞机。
汽车在高速上行驶着,一路欢声笑语不断,相互戏谑和打趣,而我却不敢参与其中。毕竟是山区,高速公路的标志速度不断变化,除了保持对弯道的警惕之外还要防止超速;到了县道或乡道,那还是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对我而言,安全第一,唯有小心驾驶,遵纪守法。老司机都知道,没有理由将危险当儿戏,更不能把由于违规而产生罚单的麻烦留在最后还车的时候。
上天把他的眷顾真真实实地赏赐给了我们这几位不知足的老人。9天的行程,如此灿烂的阳光一路伴随,那还是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吗?计划中所有的景点、特色、美食一一呈现,美丽的画卷为我们次第打开,每到一处所引起的惊艳,真让我们这些老头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那天在江口梵净山脚下,李志云与胖弟摸黑早起到博锐宾馆附近的侗寨,看到了梵净山天空中满天的星斗,让胖弟激动地叫起来,他说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灿烂的星空!回上海后我看到一份资料,介绍梵净山确实是我国观察星空的宝地。可当时我和夏克勤还在睡梦中,醒来后听他们绘声绘色的叙述,看到他们眼睛中孩童般的欢乐,我也醉了。
回贵阳那天,青岩古镇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鲜明色彩扫清了所有叫做PM2.5的东西。原来,中国的天空也可以如此纯净。微风中,空气有点甜;而远处的白云显得格外多姿,衬托着古老而雄伟的城墙。我们又多拍了几张照片,忙着把贵州行最后一天的景色和阳光统统收入记忆当中。
贵阳飞回上海才一个多小时,上天仁慈,飞机又是靠桥(东航在虹桥机场靠桥概率不大,而我是特别需要靠桥的人)。在提取行李处,我们彼此看看,在会意中有一种深度的满足感。一切太完满了,这是共识!下次还一起去什么地方吗?暂无答案!
我们都已耄耋,还能有多少年行动自由的能力?能有一次机会外出,犹如抓住天空中牵着飘荡风筝那根线,不仅仅是身体的行动,更是心灵的放飞。有人感叹于我们这次贵州的自驾游:"你们这次真是壮游啊!"对!定义为"壮游"应该是准确的,尽管我们都已经不再"壮",但为了达到一个既定目标,我们还是能一往无前!让我们彻底为自己的壮举自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