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吕士恒 时间:2020-12-08 点击:
我出生在浙江东阳县上市头村的一个穷苦农家。那是旧社会,童年就过着缺吃少穿,艰苦心酸的生活。家里五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我。家里租种着二亩地,一年收成除去交地主租谷能剩下千把斤毛粮,只够一家人半年口粮,幸亏爷爷会一门手艺,是个修补白铁皮器具的工匠。
只要有集市,都要去赶集、摆摊、制作、修理白铁皮的烧水壶、水舀子、酒壶这些家用器具。没有集市的日子就担着炉子、工具走村串巷,给人焊补铁皮器具。有时候也有婚嫁的人家来雇佣我爷爷去制作陪嫁的器皿。子承父艺,我父亲自幼跟爷爷学手艺,也成了一个熟练的铁皮匠,跟爷爷一起赶集摆摊,走村串巷,一年到头,在家里的时候不多,为家里挣点辛苦钱,总比只会种田的农家日子要好过一点。
我母亲是出生六个月就送进我家的童养媳,我外公家是连生两个女儿家穷养不起就送人了。童养媳在社会在家庭都处在最底层,我母亲在童孩时就给人当童工,在一个丝线作坊做学徒工。老家东阳有大片桑园,盛产桑丝,有多家小业主开办的小作坊、小工厂,将收购的蚕茧经多道工序,纺成缝衣丝线。母亲就在附近一家小业主的作坊里做抽丝纺线的童工,只管吃饭,没有工钱。虽然没有工钱,家里少一口人吃饭,又能学到一门手艺,这就算是个难得的机遇了。我母亲受苦受累学成手艺,入这行业一干就是一辈子。
爷爷、爸爸、妈妈都做工在外,家里就剩下奶奶与我两人,一老一少就成了种二亩地的主力。虽说只有二亩地,伺弄这二亩地也挺忙碌,我们那里的地一年种三熟。四月收完大麦,紧接着插秧种水稻,收割水稻时育成的苞米苗已经一扎高,收完水稻马上栽苞米,秋末收了苞米种大麦,垄间还要插花间种萝卜、青菜,连田埂两侧也要充分利用,要埋上黄豆种子,秋天收几斤豆子,留作换豆腐。家里养不起牛,种地全靠铁锹、锄头、人工刨地,一年到头没闲空的时候。我小时候跟奶奶下地干活,奶奶疼我年幼,只让我干点轻快的活,栽苗、拔草、收菜这些活我都会干,特别是踩水车给稻田灌水挺好玩的,我都抢着干。
就有两种活我不愿干,一种是下水田的活,稻田的水都是从池塘里放出来或用水车车上来的,池塘里蚂蟥很多,顺水流进稻田,我下水田薅草一个来回,跨上田埂一看,脚上准有二、三条蚂蟥叮着,多的时候会有五、六条,蚂蟥的嘴牢牢地吸住皮肉,连扯带拍才能拽出来,伤口还会止不住地流血。它的嘴能分泌毒液使血液长时间不凝结。稻田里是混水,有蚂蟥也看不见,躲也躲不了,只好任凭它们咬,我很怕蚂蟥咬,很不愿意下水田干活。
还有一种我不愿意干的活是挑着担子去交租。
我家租种张家祠堂一亩多水田,交租地点在离我家有四里来地的张家祠堂内的仓库。我们祖孙俩都挑着一百斤重的稻谷去交租,交租人很多,要排队,有时要等一上午。那祠堂派来验收稻谷质量的人很凶,对佃户送去的稻谷很挑剔,稍不满意就拒收。他抓一把稻谷扫一眼,用呀一咬,我们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的脸色,弄不好就嫌你的租谷水分太大,杂质太多,拒收。这一上午的劳累就白费了,还得将租谷挑回家,再摊晒,用风车再摇摇扬扬,重新挑去验收。即便是通过了验收,过完称,还得让你倒在仓里,那仓很大,很高,要踩着跳板将稻谷扛到仓顶倒进去,干这活我很犯难,为了安全我将一大方框的稻谷分两下,半框半框地往上扛,踩在跳板上一闪一闪的很紧张,一担谷子扛完倒进仓里,累得浑身汗湿透。每回交租,只要见到张家祠堂心里就害怕。
童年的生活是很艰苦,但也有我自己的乐趣。每当干完田畈的活,只要太阳还没落山,我总是要去田边的水塘边洗个澡,玩玩水,约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水,池塘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洗澡只是借口,其实是想到水塘里摸鱼。这野外的水塘没人管,有野生鱼。我们下水扑通扑通游了几圈,鱼就惊得躲进泥里,躲进塘边的石洞里,我们就沿着塘边摸鱼,碰好能抓到几条鲫鱼,拿回家就是一盘荤菜。如果抓到一条半斤重的大鲫鱼奶奶会舍不得吃,放在水里养起来,第二天上街换几个零花钱。
从田畈回家要经过一条从东硯峰山上流出来的小溪,两边溪滩全是沙子、石头。我不走溪上的小桥,总是喜欢下溪淌水,因溪滩边上的石块下面常有小蟹躲在里面。我翻开石块找蟹,总有收获,沿溪走二、三百米,就能抓到一包小蟹,虽然都是些拇指大的小蟹,拿回家开水一煮,蘸盐也是一道美味荤菜。
那年月,只有过年能吃上一顿猪肉、鸡蛋。平常日子不吃肉,连豆腐也很少买,只有客人来吃饭时才会拿些黄豆去换点豆腐请客。能吃点我自己抓来的小鱼小蟹是我童年的一大享受。让家里大人也尝尝我办来的腥味,一家人都乐呵呵。
我还常利用星期天或放假日子,只要地里不太忙,我就要跑到山脚下的池塘里去摸螺丝,因那儿路远,去的人少,池塘里的螺丝很多,我花半天功夫总能摸来四、五斤螺丝。我们家常炒螺丝吃,这是我们穷人家蛋白质的重要来源。爷爷、奶奶边吃边夸我能干、懂事,我也挺自豪的。儿时,家里从来不买水果。孩子嘛!也总是想吃水果。
想到了我有个堂房的叔爷,住在蘅门前的巷口,他们在家门口摆个水果摊,卖些梨、香瓜等本地水果。摊就摆在家门口那条小水沟边上,水沟长流清水,沟里放着一个竹筐,削下来的梨皮、瓜皮就存放在竹筐里。我每次去那里,叔奶奶总要抓一把梨皮给我吃,我吃了一把再吃一把,好赖也尝尝水果味。常去吃水果皮这事让我妈妈知道了,妈妈劝我说:
“孩子,你不要老是去叔奶奶家吃梨皮,叔奶奶家的水果皮是留着喂猪的食料,你去吃掉了,她家的猪吃什么?”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去叔奶奶家吃水果皮了。另有一处吃水果的去处是隔我家不远住着一户姓赵的大财主,大院子,高围墙。他们院子里种着梅树,梅树枝从院墙顶伸出院外,结着一串串青梅。我们几个要好的小孩合伙捡一些石子、碎瓦片扔砸伸出墙外的梅枝,砸下青梅掉在院外泥地上,我们捡起地上的青梅子,顾不得擦一擦就往嘴里塞,虽然不成熟的青梅又酸又苦,但这也是水果啊!院里主人听到砸梅树的动静,就会跑出来,我们赶紧躲到附近柴草垛后,主人见不着人也知道是小孩淘气闹的,高声骂几句就回院子了。我们则继续扔石块捡吃酸梅子,就这样等不到梅子成熟,伸出墙外梅枝上的梅子就被我们几个孩子砸光吃光了。好在财主家种梅树是为了观赏梅花,不在乎结梅子,只要石块没有砸进院子,也不跟孩子们计较。
七岁那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要不要上小学?家里意见不一。奶奶的想法是子承父艺,从小学手艺,将爷爷、爸爸鉄皮匠的手艺传承下来,上小学没什么用。力主我应该上学的是我妈妈,妈妈说孩子有文化才有出息,再困难也要供孩子上小学。爷爷说孩子才七岁,学手艺嫌太小,先上几年学再学手艺也行。爸爸认为我们家几代都是文盲,也该有个识字的后代,小学毕业能记个账,认个字用得着。
家里多数人主张让我上学,好在当时上小学花钱也不多,我终于得以上小学。学校离家很近,上学头一天,妈妈找出一块旧布,有二尺见方,布角上缝上一根细绳,绳头上拴上一个铜钱,这就是我的书包,一块方布怎么包书?妈妈给我示范一遍。因为还没有发书,我就拿着这块包书布,也不用家里人送,自己跑去学校。我上的这个小学设在一个小祠堂里,有点像私塾似的小学,只有两个老师,两个班级,发的书是正规小学一年级课本,第一课的课文是小小猫,小小猫,跳跳跳。九个字,上学第一天就学了三个字即小猫跳。
虽然上了学,家里的地还得我帮着种。爷爷、爸爸成天挑着担子在外做手艺,没工夫干地里的活。妈妈起早贪黑在作坊干活,我早上醒来时,妈妈已经上班走了,晚上常加班到深夜,待到妈妈下夜班回家,我已经睡着了,整天都看不见妈妈。家里种这二亩地就靠年近六十的奶奶,我就是奶奶种地的帮手。在农忙季节,连收带种我就三天、五天不去上学,也不用请假,张老师知道我家困难情况,我缺课老师也不追问。在这个祠堂小学读了二年,就转学到比较正规的宏道小学读书。虽然这个小学离家远一些,但学校规模大,班级多,是东阳县数得着的好小学。学校规矩比较严,要在家里帮奶奶干农活必须请假,拉下功课要找老师、同学补课。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学校家里两头都得顾,特别是农忙时会弄得很紧张,但我倒挺喜欢这忙忙乎乎的生活。虽然常请假耽误一些学业,但学习还能跟上。下地都是干轻活。每当看到全家辛勤伺弄的庄稼成熟了,有了好收成,能吃饱饭了,心里可高兴啰!在田间休息时还可以在地头地边拔个萝卜、胡萝卜吃,生活也很丰富嘛!秋天,我最爱吃青苞米棒子,但家里有规矩,青苞米是不准掰来吃的,因为吃青苞米太浪费了。奶奶说两个苞米棒,老熟后能磨出半斤苞米面,搀和菜叶子、萝卜缨子可熬一锅玉米羹,够一家人一顿晚饭。为了能吃上青苞米棒,我也想了些办法。
有一次,我在苞米地中间,选一株大棒子苞米踩倒在地上,然后喊奶奶:“奶奶,你过来看看,这株苞米被风刮倒在地上啦!真可惜,苞米棒都快老熟了。”奶奶过来一看说:“不对啊!风刮只能刮地边上的,怎么会刮倒地中间的?还只刮倒一株?”眼看就要露馅了,我情急生智,忙解释:“这株苞米杆的底部被虫子咬空了,要不怎么能从底部断呢!”奶奶信以为真:“是虫子咬的,真可惜啊!将棒子掰下来吧。”我哄过了奶奶,掰下了青苞米棒,回家就成我的美餐了。
三年级那年,抗日战争胜利。有一天,我们小学全体集合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庆祝集会。班主任在整理班级队伍时,看到我穿的是一双破布鞋,脚趾头露在外面,脏兮兮的,老师觉得这样有损学校形象,他皱起眉头,想不让我参加庆祝活动,可也说不出口,就喊了一声:“吕士恒出列!”我不知道为什么呼我出列,紧张地向前跨了两步站定,看见同学们都瞅着我那双张嘴破鞋笑了。班主任说:
“现在正是农忙,你常请假帮家里干活,老师今天照顾你,回家帮家里干田畈活去吧!庆祝活动就不用参加了,又不耽误上课。
“谢谢老师照顾”。
我一溜烟跑回家。也正是这一年,年过六十岁的爷爷病了,身体十分虚弱,赶集摆摊也去不了,外出做手艺只有爸爸自己去了。赶上星期天或是放假,我就跟爸爸一起去赶集摆摊,还能做些备工具、备木炭、生炉子这些下手活,我也成了爸爸的帮手。
有一天,爸爸的一位朋友来到摊位,请爸爸给他修补一把漏酒壶,因为是老熟人,爸爸替他补好没有收工钱,那位叔叔不好意思,就领着我到对面的南货店给我买点吃的,他挑选了一块带木棒的棒棒水果糖给我吃,我从来没有吃过水果糖,拿到水果糖马上塞嘴里咔嚓咔嚓嚼碎咽掉了。那卖糖的老师傅看着我笑了说:“这孩子真怪,哪有水果糖嚼了吃的,多可惜啊!你应当慢慢地含着吃,一块糖能甜半个钟头。”可我已经嚼碎咽吞了,也觉得自己太不懂事,羞得满脸通红。
大概是从小得到磨练,我童年身体挺不错,很少生病,有时得伤风感冒小毛小病,家里给煮一碗姜汤也就治好了,从来也没有去过医院。全县只有一家医院,穷人哪有钱去医院看病?就是有一回我得了疟疾,病得较重,冷一阵,热一阵打着摆子。好几天没有上学了,本该去医院看病,家里没有钱,只好硬挺着。我外婆有个堂嫂,这老太太有一套去病消灾的巫术。我奶奶领着我去求这位婆婆治病。婆婆看了我的病,胸有成竹地教我奶奶一套治病的办法,那就是第二天清晨早起,奶奶带着我直奔那条我常去捉蟹的小溪,在溪滩边停下,奶奶捡了一些石头、碎瓦片,堆砌成一个有一尺来高,形似小房子的石堆。奶奶对我说:
“这是一座小庙,附在你身上的瘟神,请他留在这座庙里。”
说着拿出几根香点着,我跟奶奶跪在沙滩上向这座小庙拜了几拜,奶奶咕噜咕噜说了几句,我们起来就往回走。我不明白这算什么治病方法。大概是疟疾病到了该愈的时候了,我的病慢慢地好起来啦!奶奶说:
“这就是那位婆婆的神功,孩子的病被留在溪滩的小庙里了。”
这治病的办法真灵。但这些办法用在爷爷身上就不灵了,爷爷的病越来越重,没钱去医院看病,只好求助巫术。
我们村有个远房舅公,是附近出名的会跳大神的巫师,会装神弄鬼那一套。其实他也是个忠厚老实的农民,他自己也深信请神仙附身能治病。请他跳大神治病不用花钱,只需烧一碗面条酬谢就行了。爷爷病重,家里着急,爸爸决定要请远房舅公来替爷爷治病。
“我是关公老爷,要治病得先看看病人情况。”
说完,又睡了过去。全家人得知是关公老爷下凡治病都充满希望。这舅公睡有五、六分钟后又突然发作,还是闭着眼睛流着口水,吩咐拿笔墨、黄表纸来。家里早已经备好笔、墨、纸。爸爸将毛笔蘸了墨水递到舅公手中,又举着黄表纸到他手边。这个关公老爷抓住毛笔在黄表纸上画了几个圈,一张仙符就画成,同时将毛笔扔在地上,一字一字的嘱咐将这张仙符烧成灰,倒入姜汤一起喝下去。嘱咐完毕,这关公老爷喊一声:
“我去也!”
那舅公靠着椅子又睡着了,约十来分钟醒过来,吃了一碗面条后又下地干活去了。奶奶、爸爸忙着熬姜汤并将画有仙符的黄表纸烧成灰,倒进姜汤里,混成黑乎乎的一碗神药,让爷爷喝下去。这神药没有治好爷爷的病,反倒越来越重,拖了半个月,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的死给这个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我爸爸原来身体不好,也染上了肺痨病,但还得挑着担子赶集做手艺,病病殃殃拖了二年,骨瘦如柴。经济困难,没有去过医院,只好硬挺。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也去世了。去世前一天,父亲摸着我的头,断断续续地说:
“孩子,爸爸要走了,靠你妈妈一个人是供不起你继续读书了,你要懂事,下学帮助奶奶种地。爸爸后悔没有早一点将爷爷传下的手艺传给你。有这门焊铁皮的手艺,我们这家苦一点日子是能过的,你不会这门手艺,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爸爸没有照顾好你啊!”
父亲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