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是北大荒
来源:张抗抗散文集 作者:张抗抗 时间:2020-11-23 点击:
北大荒的风云,北大荒的悲壮,是滋润我们这代人生命永远的泉源,我知道自己的笔永不可能写尽它。如今,当那时的焦躁苦闷哀伤渴求,如闪电、旋风般驰纵而后悄悄隐没在时光的尘土之后,真正沉淀在我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却是荒凉寂寞的原野上一幅幅极辉煌极绚丽的大自然的图景。
一种真切天然朴实无华的美,常常在梦中、在沉思中,将我完完全全地笼罩包容,并与我的身心融为一体。
是的,我至今最难忘却的仍是北大荒的美。
风尘仆仆的拖拉机在颠簸了几个小时之后,把我们甩在一排低矮的茅屋前,面对四面围墙上残留的铁丝网和一路的荒凉,我们已心烦意乱、大失所望。然而当我们在先期到达的鹤岗知青的掌声中,别别扭扭地走进那黄泥土屋中,眼前顿时粲然一亮:屋地中央那排由各式各样的箱子搭成的“长桌”上,竟然放满了一丛丛鲜花。那些花是桔红色的,插在一只只大小不一的漱杯里,光彩照人,鲜艳浴滴。它的花瓣呈长勺状,上面有芝麻般的黑点点,花瓣向四周微微弯曲伸展,犹如一只只铮亮的铜号,吹出欢快的乐曲。那一刻,灰暗的屋顶、粗陋的墙壁也都因此而明亮、生动起来,充满了温馨与芬芳的青春气息。
那天晚上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抬头望着月光一一簇簇百合花的倩影,觉得北大荒真是温暖而亲切,我终于来到了想象中的鲜花的草原。
果然夏天原野上的鲜花应有尽有。田边地头、甸子里坡岗上,野玫瑰、雏菊、罂粟、风铃草、金针菜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花儿,那么大那么艳那么诱人,烂漫无边铺展到天的尽头,任人采撷。每天劳动收工时我总是落在队伍最后,抱着一束野花回宿舍,然后把脸埋进花丛深吸一口野花的清香,我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不累,再累我明天也还要再去……那时候谁也没有漂亮的衣服,这五彩的花束暗暗为我们的心愿作了补偿——大自然的美无人能够抗拒。
美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当春天甸子里的杨柳爆满毛茸茸的嫩芽、当秋天的屋檐下挂满金灿灿的玉米、当冬天的冰凌花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座座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我总是怀着由衷的欣喜为之深深感动。我至今仍记得自己端着脸盆去夏天的小河边洗衣服,久久痴迷地望着晚霞在天边变幻的奇妙云彩而忘乎一切,让小蚊子咬叮得满身红肿;一个深夜里加班装运砖瓦,眼睁睁就看着黑暗的田野上弥漫起一片浓浓的白雾,那雾缓缓地涌过来涌过来,终于把我温柔地裹住,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却犹如亲临琼楼玉宇,恨不得轻歌曼舞起来。
那一年冬天,我在没膝的雪地里采回一束孕满了花苞的鞑子香,把它插在一只空罐头瓶里。帐篷里没有阳光,半个多月后,它竟然用尽力气开出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帐篷里所有的人都来观赏了这朵花。大家都说果然鞑子香是不怕冷的。巧的是,就在紧挨这花儿的近旁,用来支撑帐篷的桦木杆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枝淡黄_色的枝杈,大家说果然山里的树生命力强。它们一红一黄,如日月交相辉映,为暗淡乏味的帐篷生活增添了生气与希望。
几年以后我们陆续离开了那些地方。离开了我们曾经流血流汗流泪、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土地。无论我们曾经多么厌恶、憎恨,甚至咒骂过它,我们心中却留下对它千丝万缕的眷恋。尽管后来我到过祖国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但在我心的深处,我将永远固执地认定北大荒是最美的地方。这种美决不是供人欣赏玩味、超凡脱俗的美,而是叩击你心扉、使你为之震撼、为之颤栗、为之慑服的美。它既不喧嚷也不做作更无炫耀,它默默地存在,只为发现它、热爱它的人而呈现。正因为在那参与了美的无数次瞬间的交流中,渗透了我们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我们才会觉得唯有这美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属于我们苦难生活的一部分。
也许从那时候我已感悟到,既然我们还有力量发现美、创造美,我们就有力量好好生活下去。
——《张抗抗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