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后代》
1995年7月中旬的一个中午,天气热的出奇。地上卷起了一股股热浪,吹到人的脸上火烧火燎的,树上的蝉儿一个劲儿地扯着嗓子叫着:“热死了,热死了”马路上热浪腾腾,闪着耀眼的银光。
那时候我正在一家外企工作,去参加朝阳科委举办的考试。考完试走出考场,我感觉自己就像进了桑拿房一样,汗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让我难以呼吸。我渴的要命,想走到前面一个水果摊上去买一瓶冰镇北冰洋汽水喝。我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在树荫下向前走着。走到友谊医院的一个旁门时,发现一个小男孩。他头发很长,穿了一身蓝色带格的粗布衣裳,鞋也磨得飞着毛边,精神恍惚地捂着头蹲在那里。我带着好奇心,走到了他的跟前,轻声地询问:“天这么热,你蹲在这里干嘛?”他抬起头望着我那一刻,我发现这个小男孩长得十分清秀,一双大大的眼睛亮亮的。可是身材瘦小,让人顿时能够感觉到他的营养不足,发育不良。他羞涩地不肯说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望了望我。接着我又问了他两遍:“都中午了,也该吃午饭了,你怎么不回家去吃饭?”大概这个小男孩感觉我说话很亲切,也很和善,才带着无奈的口吻对我说:“我想找工作,赚钱”。我马上接着问到:“你蹲在这儿能找到什么工作啊?你怎么不去劳务市场去看看呢?你刚多大就出来要找工作赚钱?”听了我的话,他有些不自然,脸色也微微泛红,他回答我:“听很多人说在医院太平间抬死人挣钱多。我就想干挣钱多的活。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在家乡的时候很小就开始干活,什么都会干!”听完他的话我很吃惊,脸上一片茫然,但心里顿时对他产生了同情,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天很热,我看到小男孩穿的衣服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盐霜。他长长的头发蓬乱的卷着,双手又脏又黑。我在不远的水果铺上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递给了他一瓶。他接过后立马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用手抹了抹嘴,自言自语地说:“好凉啊,真好喝呀!”我立马又跟他说:“都大中午了,你一定很饿吧?我带你去吃点饭吧?”他很不好意思地在身后默默跟着我。我带他走进了不远的一个小饭店里。
这个小饭店陈设很简陋,只有几张四方桌子。椅子是长条的,很破旧,但擦的很亮。我点了半斤猪肉大葱的水饺,一个拍黄瓜和一盘糖拌西红柿的凉菜,大概花十几元钱。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水饺,努动着嘴。我立刻递给他一双筷子,对他说:“你吃吧!多吃一些!”当时我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又继续重复了一遍:“你吃吧,不够我再要几两。”此时我看到他拿起了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水饺,水饺好像在他嘴里都没怎么咀嚼似的,不多一会儿一盘子水饺就快吃光了。他带着十分感激的心情,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对我说:“叔叔,你人真好。都说北京地方大,工作特别好找,可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哪都没人要我。”
他伤心地告诉我,他叫董友,已经16周岁了,父亲是上海知青。当我听他说他的父亲是知青时,我的心立即被触动了一下,是那么沉重。他接着告诉我,他的父亲在68年去了安徽一个叫临泉的地方插队。那里经济十分落后,人口又多,特别穷,交通很不方便,那时候还没通火车。当地以粮食作物为主要支柱,一年也挣不到几个工分,而且工分也不值钱。76年,他的父亲和当地的一个女青年结了婚。在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赶着牛车,去给公社拉货物时,牛车翻到了山底下,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母亲带着他生活极其艰难,在他三岁的时候,日子实在难以维持下去,母亲带着他去了上海,找到了他的奶奶和爷爷。但是奶奶爷爷家的日子同样过的很是辛酸。奶奶那时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一个小叔从黑龙江兵团回来,分在上海街道上的一个小厂子,工资很微薄,住在闸北区的一个小里弄里,只有十几平方米。他们对幼小的董友和他的母亲也实在是爱莫能助。在这走投无路的困境中,董友的妈妈只好改了嫁。
讲到这里,小董友悲伤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几次用手抹着滴在脸颊的泪水,哽咽着说:“继父对他很不好,一直嫌他在家里是一个累赘,还常打骂他。小学都没毕业的他,早早的就在田地里开始了繁重的劳作。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痛苦的环境中煎熬着,每天全是一身水,一身泥,一脸泪。”他又说:“这次我决心一定在北京找上一个工作,否则就不回去了。因为家中有我妈妈,还有一个七岁的小妹妹。我已答应过小妹妹,这次回去一定会给她买很多很多的玩具和好吃的。”听着小董友带泪的述说,看着他那伤心难过的样子,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心像被钢针扎了似的,疼痛无比。
我找到了在丰台工作的一个叫刘铭的好朋友,他在丰台路口开了一家电器小商店。我让刘铭暂时把他安排在那里住下,帮助晚上一起值个班,照看一下门市。几天以后,董友兴奋地给我打来了电话,非常高兴地告诉我:“叔叔,我找到工作了!是在朝阳区的一个会所里当门童,管吃管住,每月加上奖金300元钱。”我为他祝福,为他高兴,并在电话中嘱咐董友一定听话,好好地干,在各方面都要注意一些,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让他常给家里报个平安。我还告诉董友,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他。他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告诉我:“叔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就这样,我带着惦念和有所不安的心情过了三个月。在他休息日的时候,我带他去北海公园划过船,登上过景山的望春亭,还带着他去吃过北京的小吃。他说:“叔叔,豆汁好难喝啊!”看着他活泼的样子,一双闪着亮光的大眼情,红润的脸庞时,我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情结在涌动:他是我们知青的后代啊!
95年深秋的那天,天空格外晴朗,秋风徐徐吹来,马路两旁的银杏树叶,也随风一起摇摆着。那淡黄的一片片树叶纷纷落下,犹如一只只黄蝴蝶在翩翩起舞。我闻到了秋天的味道,听到了秋天的声音,那像是一个预示,我仿佛感觉到小董友就像我眼前的这一片落叶一样,离开了母亲独自旅行。他在体验那五彩缤纷的人生,他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去演绎生命中最华彩的乐章。
这时我突然听到身上的汉显PP机响了,内容大意是:让我到朝阳医院外科病房六病室来一趟。我当时心里打了一个寒颤,猜想小董友是否有病了?住院了?不会吧?我很担心,但百思不解。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了假,马不停蹄地打了个小黄面的,赶到了朝阳医院外科的六病房。在那一霎间,我惊呆了,只见小董友头发剪掉了一半儿,裹着层层纱布,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胳膊和肩膀上都缠着纱布,大腿也缠满了纱布打着石膏,吊在牵引床上。我此时感觉浑身无力,心脏跳动得非常明显,我的太阳穴仿佛有把锤子在不停的砸着。走到他的床边时,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自己的双眼。这是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里面究竟是发生了一些什么?怎么董友一下子会变这么个模样啊?我不停地扪心自问。看到董友使劲儿睁开了一点眼睛,他看到了我站在了他的病床边。他极难过地哽咽着,嘴角颤颤地叫了我一声叔叔。他哭了,他哭得是那么让我揪心难受。我握着他无力的手,用手帕替他擦着流出的泪水,轻轻地问他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啊?只见董友的泪水不停地流,抽泣着讲不出一句话来。我断断续续的询问了护理董友的和他在会所一块打工的同事。他的同事也很伤感地告诉我,在前一天的晚上大约8点多钟,会所里来了十几个地痞流氓,拿着砍刀打架滋事。董友在劝架中被这几个地痞流氓误伤,身上被砍了六刀。当时会所里乱成了一片,嘈杂声人喊声,使他的脑袋都大了。他的同事回忆说那场面吓死人了,可谓是血流成河。除了董友以外,他们还有三个员工身上也被砍了数刀。直到公安局人员迅速赶到,才平息了那场惨不忍睹的事件。那天,公安局和派出所的警察抓走了很多黑社会嫌疑人员和地痞流氓。
我望着董友缠满绷带的身躯。他的脸色苍白,肩膀上还有渗出的血迹。他一共被砍了六刀,胫骨也被砍断了,里面打上了钢板。看到这一切,我感觉天昏地暗,耳朵里也嗡嗡作响,我扶着他的病床几次险些晕倒过去。小董友委屈的泪水流个不停,眼睛肿的也抬不起来,他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我那时候好像感觉天空突然变得是那么灰暗,病房的空气也似乎变得更加浑浊,好像有阵阵凉气扑打在我的身上,好凉好凉。小董友颤动着疼痛难忍的身躯,哽咽着对我说:“叔叔没事儿,没事的,我没事的。”多么懂事坚强的孩子啊。他越这么说,我的心里越是难过。小小的年纪,竟遭受这么大的罪,我的心此时已全碎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含着泪水,亲切的一遍遍的安慰着小董友。
我找到了他在会所工作的领导。他们经理的表现和态度还是很好的,一再向我表示:“你放心,这已是朝阳区的一个大案,公安干警已立案调查。董友来会所工作的这几个月中表现的十分出色,小孩很聪明伶俐,很能吃苦,而且特别的懂事。我们都很喜欢他。我们做领导的,一定会尽力把他身上的伤治好。”听完了会所经理的一席话后,我长松了一口气。我跟他握了握手,并深深地向会所的领导鞠了一个躬,非常感谢的告别了会所的领导。
由于董友伤势过重流血很多,医院给他输了好几次血。我一再向护理董友的同事嘱咐,拜托他精心照顾好董友,并给他留下了80元钱,让他给董友买一些他爱吃的食品。
在小董友住院的两个月中,我曾多次去看望他,尽我所能给他一些温暖,给他帮助,给他力量。我几次在家里放上西洋参熬好了鸡汤,带上一些新鲜的水果,早早的送到医院后我才去上班。有很多次,我爱人在家做的一些好吃的饭菜,我都先盛出来装在饭盒里,第二天送到医院给董友带去让他热热吃。有些人也曾问过我,你这是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因为他是我们知青的后代。
在朝阳医院医生精心地治疗下,在会所领导的大力协助和董友很好的配合下,董友的刀伤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医生告诉他,一年以后还要把打在胫骨里的钢板拆掉。董友出院以后不想把他受伤的事情告诉他的母亲,怕他的母亲为他伤心难过,心里承受不了。因为他母亲从小为了董友,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已经太多太多了。我听从了董友的意见,并费尽了周折,帮他联系到了我的一个在四川重庆做生意的好朋友,希望他能帮忙让董友暂住在那里疗养一段时间。因为北京天气已开始很冷了,我家里住的条件也实在是不宽裕。
董友走的那天,他扑在我的怀里,紧紧的抱着我一个劲儿地流泪,不停地叫着:“叔叔,叔叔!”我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有说不出的难受。看到董友这个样子,也使我想到了自己。69年,我也是不满16岁就来到了黑龙江北大荒。我经历了无数的风霜雪雨,无尽的空旷苍凉。那些酸甜苦辣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轮番滚动。那些苦雨凄风的日子,种种难忘的画面,也不停地闪在我的脑海之中。在这一天更使我感到意味深长,我的过去也有过那么多的呼喊泪水与苍桑,而我却也只能在睡梦中暗暗流泪。和他一样,我也曾是青春懵懂却无畏艰难的少年啊!
火车开走了,我看到董友使劲向我挥手,看到他眼眶中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眼泪。他的行囊中有我无尽的思念和伤感,也有我给所有知青后代的一切最美好的永远的祝愿。
后记:一年以后,董友在安微的一家医院取出了胫骨里面的钢板。身体逐渐慢慢恢复以后,他学会了开车,在一家大型的运输公司担任队长,还经常跟车去跑长途。虽然累一些,但他工作干得十分出色,工资也很高。结婚后有了一双儿女,生活的很幸福美满。我在写这篇文章之前还和董友通了电话。他告诉我:是知青叔叔给了他坚强的翅膀和前进的力量,让他在风雨中成长做人。他要把岁月留下的伤痕编织成所有的温暖与记忆。时光如歌,那段岁月是我和他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痕迹,是他风雨的激情,也是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乐章。他是知青的后代,他的血管里永远流淌着知青后代的血脉,永远挥之不去。
2019年4月
作者韩湘生 原黑龙江兵团一师三团,(曾在六师工作过)毕业于北京影视艺术学院,曾为《木鱼石的传说》《红姑寨恩仇记》《碧血宝刀》《倩女幽魂》多部影视剧,广告片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