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但我敬仰
来源:上海知青网文库 作者:韩自力 时间:2019-04-10 点击:
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悼念一位知青,他重返插队农村帮农民搞合作社,最后倒在了那片黑土地。这篇文章后来被作为“前言”,发表在瑷珲知青联谊会为他编撰的《理想在路上》纪念册里。
前些日子,有人在微信中告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济之声的《新鲜早世界》要广播这篇文章,时间是7月14曰(周二)早晨5点一6点,频道是91.4兆赫。
懒得起早的朋友埋怨:播的时间太早,还没起床呢,能不能把原文传来看看?
我这才想起,不如在博客里发表这篇文章,省得我到处转发。不过,播音员字正腔圆,如果还有配乐,听她的朗读,一定比读这篇文章要有感觉。
我做不到但我敬仰
达扬去世了。
达扬是在那片黑土地上去世的。40年前,他在那个生产队当过队长;去世的时候,他是那个农民合作社的法人代表。
他去世的那片黑土地,离他儿时的家、离他自己的家,有六千多里之遥。
2015年4月13日,他去世的当天,噩耗传回六千里之外的上海,那些已经返城几十年、如今正围着自家餐桌含饴弄孙、却仍被人称作“知青”的人,大多为之感动而扼腕叹惜。
当然,也有少数人对达扬的“第二次插队”心存疑惑甚至有些非议。
这并不奇怪,知青这个群体,一开始就没有统一目标,到后来又各自分飞,几十年的纷争,从未停息过。
只不过我相信,此时达扬的灵魂,已经不屑于世俗的纷争,正平静安然地悄悄远去,一如我梦中的他,执著而潇洒。
我相信,他早就想到会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和达扬的认识,是在我当生产队长的1975年春。
40年之前的那个春天,公社组织生产队长查看备耕情况,在“突突”飞奔的28胶轮拖拉机的拖斗里,一个高大寡言的人与我对视一笑。一车的人,就我们两个上海知青,我知道这就是达扬。那时的知青骨干,大多活跃在团支部、民兵连、宣传队,极少以农业生产出家而担当起生产队一把手的角色。当生产队长的知青,围着各自的土地转,都特实在,其中甘苦,只这一笑便了然于心。直到达扬被推荐上大学,我们并没有什么私下的来往。
与达扬再次见面,已经是24年之后的1999年。
已经返城20年的黑龙江爱辉县上海知青成立联谊会,达扬出资赞助定制了一批知青徽章;在联谊会建立知青帮困互助金时,他个人又出资了1万元。他的热心和豪爽令人刮目相看。
随后,他屡有惊人之举:驾车万里边疆、孤身非洲矿区……直到他去原来插队的农村长住养病。
当有人私下猜度是什么原因让他去浪迹天涯时,我觉得无论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因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哪怕是面临再大的压力,也不会有他那样的壮举。我羡慕他的天马行空,羡慕他的无拘无束,羡慕他的自由自在。
2012年夏,我去黑河参加“中国首届知青文化节”,顺便去看望已经在村里养病一年多的达扬。
达扬住在每月100元租金的农民砖房里,门前的自留地种了玉米和蔬菜,还养了100多只鸡和一条小小的狗。达扬告诉我:他现在吃的是自己种的菜和自己养的鸡,喝的是地下200米深处打上的井水,呼吸的是大自然纯净的空气,病症减轻了,一年来连感冒都没得过。他屋里有电脑、有洗衣机、有改造过的坐便马桶和接进屋里的“自来水”。他对自己的生活表示相当满足,只是在想还能做点什么事?
达扬开着他那辆中国造的长城越野车送我们到镇上。途中,我对他说:“知青博物馆刘树新说,很欢迎你去他那儿帮忙呢。”达扬笑笑:“我想要干的话,就自己干点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为他的康复感到高兴,十分羡慕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状态,甚至盘算自己将来退休后,每年也可以回插队的地方休养半年。
回上海后,我编发了一个视频,标题是“隐居的达扬”。
达扬对这个标题有意见,说自己不是隐居,是养病。
2013年我退休那年的春节,去插队的农村感受一下那里过年的气氛。
年初四,我又去看望达扬。达扬的屋子里堆满了化肥和种子,冰箱里塞满拔了毛的鸡。他告诉我:今年没工夫伺候自留地和鸡了,农民想搞合作社,要他当法人代表,现在正忙着备耕呢!
我愕然,问他:你不想好好养病啦?你不能只当当顾问吗?你想……?最后一个问题我自己噎了回去,太不吉利。
达扬笑了,拿出一摞盖了许多手印和图章的纸说:“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我知道再劝也没用,这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是决心在这里寻找生命的最后归宿了。
离开时,在纷飞的雪花中,我回望渐渐模糊的小屋和站立在雪中的达扬,心突然被担忧和悲壮塞得满满的。
那天,我回到原下乡的爱辉村。这时我才知道,逊克上海知青徐桔桔、爱辉上海知青达扬重回插队农村执把合作社的事,影响极大。以至于爱辉老乡也有人悄悄联络了几十户农户,很庄重地问我:“你退休了,能不能像徐桔桔、达扬一样,回来帮我们搞合作社?”
我委婉地推辞了。
那天,我站在冰封的黑龙江边,觉得真是无颜再面对老乡。
我真的老了,想着怎样过悠闲的晚年生活,想着怎样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想着城里的地铁医院超市……甚至有时想在僻静的二三线城市置一套房子时,都会因担心那里没有好的医院而作罢。
我安慰自己:我的这些想法难道不是大多数老知青正常的、理智的想法吗?但这种安慰并没有让我心安理得。那晚,我没睡好。梦见年轻的达扬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与我对视一笑,然后像一只充满激情的雄鹰,跃起在天空,振翅翱翔。我仰视他的勇气、他的力量,他划出的华丽轨迹。
在后来的两年里,我听说了他的筹资、他的抗争、他的小中风……直到今年4月13日,他的终于倒下。这位像雄鹰一样的勇士,在我的视线里猝然消失,与蓝天融为一体,留给我的,只有赞叹。
毫无疑问,生命对任何人都是有限的,结束生命的方式有多种多样。达扬的方式是壮丽的,一般人难以做到。
无论知青这个群体是如何的不成一体,如何各自分飞,如何纷争不已,如果因为自己做不到而去非议勇士,那是一种阴暗和猥琐。
做不成勇士的我们,在勇士用生命搏击的彩虹下,分享着人生的尊严。我敬仰达扬,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这种敬仰的存在,才能呈现并证明普通人正常的理智和善良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