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大光:我的知青轶事(8)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施大光 时间:2019-04-06 点击:

      八、我的死亡经历
 
      好象是直到十多年后,有科学家探究人在临死前的感受是怎么样的。经过了许多科学的、不科学的研究,有论文得出结论说:人在死亡前的刹那,眼前会出现一道白光,会有一条通向遥远的深处的“隧道”出现在临死者面前。我不知道这些结论是怎么得出的。但我回想起我在上山下乡时的一次死亡历程,好象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的连队在南腊河的对岸。也就是说我们唯一可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勐捧乡通向勐腊县进而通向家乡通向世界的公路与我们的驻地隔着一条宽阔的南腊河。
 
      南腊河起源于勐腊上游数十公里的崇山峻岭中,经过无数山溪河流的汇合,到我们连队前已经形成了一条雄伟的大河,每天孜孜不倦地向下游的界河湄公河奔去。在河面相对宽阔的地段,她是一个温顺的“龙英”(姑娘),水面平静得象一块镜子,悄无声息,难得有一张树叶掉在水面,也能发出一声亲昵的惊叫。在河面狭窄处,他又是一个调皮的“龙崽”(小伙),水浪不住地冲击着顽石,溅起阵阵水花,湍急的水流让趟水而过的人们倍感舒畅。在我的第二故乡,南腊河就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的所有“生命之源”都来之于她的恩赐。

 

      我们刚到连队,连接我们与外界联系的办法是仿照当地老乡,用无数从山里砍来的“泡竹”扎成几十个竹排,再把竹排并排用竹子横着串联起来漂在河面,就成了一座独特的浮桥。为了防止它被水冲掉,就在河两边的大树上用钢缆连起来,再把浮桥用铁链条拴在钢缆上。西双版纳的“泡竹”别有特色。它的竹壁很薄,内空极大,所以具有极强的浮力。用它做浮桥是再合适不过了。“泡竹”的另一个特点,是它有极为柔韧的拉力。傣族老乡用它剖成薄薄的竹篾,用它当作绳子包扎物品。另有更细腻的一种“泡竹”,老乡们把它剖成非常薄的篾丝,编织成他们喜爱的饭篓、刀壳等包装物,有的编织物简直就是精致的工艺品。
 
      旱季,我们常在浮桥上跑来跑去逗乐。那浮桥在我们的起劲踩踏下,娇妮地忽上忽下逗我们玩。晨曦里,河面上腾起阵阵薄雾。空气里,充满了热带雨林特有的温馨水气。水面下,鱼儿在自由地倘佯。丛林里,鸟儿在不住地呢喃。这如诗如画的境地,疑是桃花源再现。人们的心情格外地畅快。全连知青在浮桥上,洗脸刷牙洗衣服。傍晚,男知青们在浮桥上,肆无忌惮地桥上桥下水上水下游泳洗澡。
 
      那年5月下旬,老天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当地老乡出身的副连长判断:雨季来了。这时节,平时温文尔雅的南腊河摘下了它那妩媚动人的假面具,露出了它的狰狞险恶真面目。它裹挟着上游大量的雨水,形成一波波山洪,以摧枯拉朽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冲击着两岸阻挡它前进的一切。我们心爱的浮桥,就象一件豆腐架子,在山洪来临初期,一命呜呼,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我们与外界的联系暂时中断。
 
      怎么办?全连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必须通过河对面的公路。“即使河水再凶险,也隔不断我们与党中央的联系”,“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在连长的指挥下,我们扎了一个由上下四层泡竹竹排组合而成的巨型竹排,把它拴在原先就有的连接在两岸大树上的钢缆上。如果要到对岸去,人站在这竹排上,不住地把铁链向对岸划拉,慢慢地将竹排拉到对岸去。
 
      我是个“旱鸭子”。在我小时候,父母严格管教,从不让我下水游泳,所以直到西双版纳的雨季来临时,我还没有学会游泳。但我是连队文书,连队里的报纸书信以及上级文件什么的都要我到团部徒步去取。旱季里,我是每两天去一次。雨季了,经连长同意,我隔三天去一次。
 
      那天,我从团部办完事,挎包里装着家乡父老乡亲的“声音”,回到了连队对岸。但不巧的是,在我离开连队的时间里,南腊河上游山洪暴发,我们前面的一段河水上涨了一大截。混黄的河水夹杂着上游的大树根大竹墩咆哮着一泻千里。唯一的竹排又被别的人拉回河对岸去了。我和对岸的连领导们知青朋友们大声呼喊。对岸传来的喊声是:河水太凶猛,上游冲下来的杂物太多,竹排拉到我这岸太危险,怕这竹排也抗不住,被冲掉。所以对岸要我再等等。我呆立在河这边已经近两小时。眼看太阳将落,我心里渐渐地被丝丝恐惧所侵袭。想起平时那些水性好的知青,能够在水面上拉着钢缆,从河岸这边拉到河岸那边,轻松自如的样子,我觉得眼前这点河水也没什么可怕的了。看看上游飘下来的杂物少了,想必山洪也接近尾声了。再说,我包里的这些书面文章特别是家乡亲人们的来信对于我们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显得多么地重要!早一点把远方来信送到他们手中,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我大声向对岸呼喊着:我要拉着钢缆过来了!请你们接应。
 
      我看到对岸聚集了许多人,有现役军人指导员有我的好朋友有当地老乡出身的副连长有地方政府派来的老职工,没有人反对了。只有对岸发来的“小……心……点……”的喊声。我想我该下水了。
 
      我看到平时他们拉钢缆,是面对上游,手拉着钢缆左右换手,很快就到达彼岸的。我不会水,为保险起见,我背对上游,用两腋夹着钢缆,这样倘使我抓不住缆绳,也可依靠两腋使劲夹住,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我把挎包用“油布”包扎好,挂在腰间。我从拴在大树根的钢缆爬下,起先是身子直挺挺地吊在钢缆上,渐渐地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胸我的背下到水里。起先我还在得意:这南腊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很轻松嘛。但随着入水程度的加深,我直接地感受到了汹涌的河水冲击在我的背部的力度。那力量是我今生今世难以忘记。它起先将我托起在水面上,继而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下游冲去。渐渐地,我移到了河流中心。钢缆由于我的压重,加上我被水冲击的力量,我在钢缆上的重量已经成倍增长。整条钢缆只有我一个重点由于我而下坠。我被埋入水下。我挣扎着冒出水面。我又被拖入水下。我憋不住气,我又挣扎着冒出水面……几次三番,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即使在此时我也知道,我长期停留在这个地步,停在南腊河的河道中心,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我将会坚持不住。我艰难地挪动着我的身躯,钢缆在我的腋窝摩擦。我的耳边只听得河水狂暴的怒吼。我的头混沉沉地,我知道我快坚持不住。我知道我必须牢牢地夹紧钢缆,无论如何不能松手!千万不可松手!我知道万一我松手,我就完了。我将在黄泉路上一去不归!我反复地与汹涌的河水斗争,我的能量在加速消耗,我的意志在衰退,我的神志开始模糊,我的思想开始混沌。我在水下的时间逐步增加,我冒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减少。肆虐的洪水在我的身上尽情发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影:前几天因为竹排翻身而葬身河水的刘冰(当地派来我们连队的老职工)在笑着欢迎我;金训华在湍急的河水里奋力拼搏最终殁于水魔的身影。我在水面下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忍不住呛了一口水。我在水下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尽力气冒出了水面,大声呼喊:“救、救、我……”随即,我又被拉进水下。我的力气已经只能在水下挣扎,我无力浮出水面。我又一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我的眼前出现一条光亮的大道,它直往水底伸去,那里仿佛有许多幸福快乐的景象在欢迎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力量在呼唤我,把我引向那无底的深渊。我的意识模糊,我的力气消耗殆尽,我已经呆在水下很长时间。我将要告别人间。我几近绝望!
 
      就在这奄奄一息之际,我感觉我的身子一阵轻松,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出水面!潜意识告诉我:我得救了!我唯一的做法就是紧紧地夹住钢缆,不松手!我的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确确实实得救了!我刚浮出水面,我的第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是急切地呼吸!吸进我急需的氧气。我真想大叫:呼吸太好了!我还是闭紧着眼睛,不敢睁开。直到有人拉我的手,把我拉到竹排上。我沉重地瘫倒在竹排上。我已经无力说话,无力做任何一个哪怕是微小的动作。我象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小鬼。——“象一个死人”,事后,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也吓坏了,以为要失去他们一个好朋友了。其中两个不再顾忌连队领导的再三劝阻,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拴竹排的铁链,奋力把竹排往河道中心拉来。由于竹排的“质量”远超过我的“质量”,巨大的河水冲力以更大的“精力”对付这庞然大物。钢缆由于出现了比我更重的物体的冲击而绷紧直至完全浮出水面。我因此而浮出水面,也因此而得救。我的两个挚友,冒着自己被洪水冲走的危险,终于把我从死亡路上拖了回来!
 
      上得岸来,我瘫倒在地。但我还是没有忘记第一件要做的事:把挂在我腰上的挎包摘下来交给领导!
 
      由于我是个“兔崽子”(家庭出身不好)根本无缘于被号召学习的队列,所以虽然我经历了这生死考验,整个连队,整个山谷却平静如水。只是我的身躯我的灵魂被彻底地洗礼了一次!
 
      救我的两个挚友里,有一个就是最近离我而去的老朋友。我在他的病床前,讲述这当年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极为激动。眼看着他即将离开我们,回忆这难忘的历史,我怎不感慨万千!可以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面对他的即将离别却无能为力,怎不叫我心酸!
 
      “想当初,在云南的日子里,我们情同手足,我们朝夕相伴。我们曾那样地天真那样的充满朝气。我们曾经一起生活一起劳作一起吃饭一起受苦。我们也曾一起快乐一起苦闷一起徘徊一起愤懑。我们曾经一起谈理想一起谈人生一起谈志趣一起谈爱情一起谈悄悄话。那段时间里,虽然艰苦但也欢乐……我们止不住对你的哀痛,我们忍不住对你的追思。荣达,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的好战友!你的生命竟是这样的短暂,你不该走得如此仓促。我们为失去你这样一个好朋友而痛心,而悲哀!!”
 
      ——请允许我再次重复我代表朋友们给他的告别信中的一段。

 

      这就是我的死亡经历,这生与死的经历!
 
(全文完)


(责编: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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