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文章滋后生——忆沈蘅仲先生

来源:上海交大附中 作者:杨先国 时间:2019-03-28 点击:

今年是沈蘅仲先生诞辰100周年,我很想写一些回忆文字怀念他。两年前得知他仙逝的消息后,我当即写了一副挽联寄托哀思:
大树虽倾,茎花枝叶化遗爱;
哲人其萎,道德文章滋后生。
        沈蘅仲老师是1978年首批17位上海市特级教师中最年长的一位,被誉为“影响中国20世纪的语文教育大家”。他1956年就荣膺陈毅市长签署的“上海市优秀教师”称号,他编著的《语文教学散论》(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知困录——中学文言文备课札记》《知困录——中学古诗词备课札记》(获全国优秀教育图书奖)等书籍,成为几代语文教师学习、运用的案头书。为永远景仰和缅怀沈蘅仲先生,他生前任职的交大附中于2017年5月将“人文楼”易名为“蘅仲楼”。
蘅仲楼外貌及命名缘起
       在上海中学语文界,沈老师是高山大树一般的存在,是我们“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前辈师长。而我在仰视的同时,还有缘与他近距离接触,实在幸运。
搭      档
 
       “文革”后期,我在杨浦区教育学院(当时的名称是杨浦区教育革命学校,也是“文革”产物)工作。校址在平凉路1480号,沪东工人文化宫隔壁,与杨浦区图书馆同一幢楼,占用几层楼面。那时正值“批林批孔”,学校请来交大附中沈蘅仲老师给本区中小学教师做讲座——“批判”《三字经》等。讲座地点是203室,一个长条型的大教室,比一般教室略宽,长度却有2-3倍,没有阶梯。讲课者面前有一个很高的讲台,配了一把加长椅腿的椅子——记得是我和另一位青年教师请木匠师傅加工的,可以让老教师坐着讲课——但老先生上下还是需费点力气。这个讲座蛮为难的,既要把内容讲清楚,又要“批判”。对不时出现的一些专用人名物名和较冷僻的词语,听讲者中有人听不明白,沈老师就上上下下跑到黑板前去板书。



杨浦教育学院平凉路旧址

       我刚从中文系毕业不久,也喜欢读古籍,沈老师讲的内容我大体能听懂,便主动跑上前去帮他书写,让沈老师专注讲课,不要上上下下了。有些我也没听懂,就请教后再板书。因为教室是长条形的,须把字写得大大的,后面的老师才看得清。我写了擦,擦了写,忙乎了一阵,也就这样开始了与沈先生的第一次合作,当了一回“助教”。后来有位同事对我讲起此事:“我就是在那次讲座上认识你的,觉得你挺尊重老教师的,蛮有好感。”在人妖颠倒的岁月我们还保存了一些基本的人性,沈老师嘴里没说,但对我这个小青年还是认可的。
       再往后,与沈老师搭档的机会又来了。那是1976年了,因中学师资短缺,学院举办教师脱产培训班,选拔一批小学教师经培训后调至中学工作。领导安排我当语文班班主任,刚借调来我院的沈蘅仲老师当副班主任。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不妥,要求正副班主任互换,我继续给沈老师当“助教”。但沈老师已看出当时的气候是不信任老教师,就劝我不要去与领导说,“你就当班主任吧,我会好好配合你的,我俩还是做搭档。”果然我们合作愉快,我尊重他,他辅助我,再说学员皆是在职教师,大部分年龄比我大,也不需什么“管理”,对我们一老一小班主任都很信服。记得学员王保林结业后就调至交大附中教语文,与沈老师成了同一教研组的同事,也经常来学院参加区里的教师进修活动,每次见到我都很亲切。当时的大环境不行,知识分子都很压抑,我们这个小环境还可以,人际关系还比较和谐,有时这个培训部(还有其他几个学科的脱产班)还发生一些趣事,比如急性子的外语班老师朱大为中午吃带鱼时被鱼刺戳破了“天花板”,一路血迹点点,从食堂延至办公室,害得我们差一点找人来“破案”。



  杨浦教育学院语文组同仁参观孙中山故居合影,后排右四为沈蘅仲老师。

       除了上课读书,还要安排“学工”劳动,我们这个班要去位于浦东的沪东造船厂“学工”一个月,接受“再教育”。干的活并不吃重,但船厂上班时间早,到沪东厂需经定海路轮渡码头摆渡,很不方便。我住在杨浦,6点就要出门了,小青年也累得够呛。沈老师已年近花甲,家住市中心卢湾区,出门就要更早。我问他“吃得消吗”,他说习惯了,以前在位于杨树浦的建设中学和位于宝山高境庙的交大附中做老师,从家到学校都挺远的。几十年如一日,从不迟到早退,老先生们的工作态度就是如此认真。我们在沪东厂一起迎来粉碎“四人帮”,迎来教育的春天。
     
登      门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杨浦教育学院工作,沈老师则调回交大附中,重新焕发青春,成为沪上知名特级教师。我们偶有接触,机会不多。但从其他渠道、旁人嘴里,经常会听到沈老师的消息。我在担任教师大专班《古代文学》课程时,与沈老师在卢湾教育学院任职的女儿同一个备课组备课,便经常托她向沈老问候。
       有一次我请上海另一位著名语文特级教师钱梦龙来做讲座,他讲了一段故事,说“沈蘅仲先生对我有提携之功”。事情是这样的:1979年,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钱老师因为执教了一堂《愚公移山》而名声鹊起,加上他的语文教学改革实践取得成绩,嘉定县教育局推荐他参加上海市特级教师评选。但钱老师的“摘帽右派”身份和仅有的初中学历引起争议,“评委们为了更多地了解我,曾在评选前向一些老师咨询我的情况,正好问到上海语文界的老前辈沈蘅仲老师,真是无巧不成书,沈老在1976年曾到我任职的嘉定二中听一位老师的语文课,在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栏’上读到了我写的悼念毛主席的三首七律,他很欣赏,就把它们全部抄了下来。于是他找出当时的笔记本,果然找到了这几首诗,注明作者是‘嘉定二中钱梦龙’。更加巧中又巧的是,沈老的夫人王淑均老师是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1960年曾开过一个‘形式逻辑与语文教学’高级研修班,我也参加了这个班的学习,因为学习成绩较好,王老师曾指定我在结业典礼上作为学员代表上台发言,因此时间虽然过了十多年,但对我仍有较深的印象。这两位老师的旁证,无疑加重了我评上特级教师的筹码。”(钱梦龙《教师的价值》,华东师大出版社)


   
    2007年,我在杨浦教育学院开设一个“古诗词的学与教”教师培训班,接受学院同事刘德隆教授的建议,增加古诗词吟诵的教学内容。当时我们正在合作采录几位前辈学人各有特色的古诗文吟诵调,有一些“抢救”的意识。之前我们曾带着摄录人员一道拜访复旦大学中文系喻蘅教授,打算采录喻教授的吟诵。因时值冬日,天气较冷,喻教授提出开春后暖和一些再来录制。不料不多久喻教授就患中风,此事便被搁置。因此我们赶快排列了一份名单,沈蘅仲先生亦在前列。沈先生已退休多年,在家颐养天年,一听说此事,便一口答应。于是2010年6月28日,我们又带着摄录人员登门拜访。



摄制中沈老与王老探讨。
左起:沈蘅仲、王淑均、刘德隆。
       沈先生不仅应我们的要求当场吟诵了几首古诗词,还倾其所有,将家藏的所有与吟诵有关的文字和音频视频材料都交给我们,要我们拿去整理。并说:“不要写借条了,都交给你们。我已老了,无力处理了,希望对你们有用。”老教师的拳拳之心,真令人感动。

       以后,我和刘教授又多次携克拉玛依市来我院进修和杨浦区的一些青年教师登门求教,与沈老师和他的夫人、原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教师王淑均老师一起谈古诗文吟诵、谈古代文学学习、谈中小学语文教学,每次都收获满满。我们都觉得,每次求教,不仅是长知识长学问,而且被二老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记得第一次登门拜访时我们买了几样水果糕点,沈先生小声对我和刘教授说:“我们都是俗人,但也想学做一些雅事。这个就不必了。”既表明了他的态度,又没让我们下不了台。但每当我们奉上自己的新著或学员作品集,他们都非常高兴地收下,并予以鼓励。

       沈老师夫妇家住多层楼房的顶楼,没有电梯,上下很不方便,很少外出。但他俩的生活很有规律,按时入睡,按时起床,午餐后睡一觉。平时清心寡欲,或品茗洗昏、敲枰手谈,或读书写文、诗词唱和,府上一派和融景象。他们与小儿子林禧夫妇住在一起,儿子儿媳非常孝顺,把老人照顾得很好。沈公子说:“我父亲年轻时食量并不大,进入老年后反而变大,但不挑食不偏食,爱吃荤菜,爱吃甜食,吃肉粽子要蘸白糖。以前住在洁而精川菜馆附近,我父母最爱吃洁而精的香酥鸭和松鼠鳜鱼,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打包买回来给他们吃。”我们怕多次登门打扰他们的起居休息,沈老师却总是说:“欢迎你们来!如果忙,打个电话也可以的。”
诗      集
       沈老师王老师知道我喜欢古典诗词,也经常学写格律诗词,交谈中便常会涉及。2016年9月6日,二老各赠我一本签名本《蘅仲吟稿》和《疏影楼诗词小草》,令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我知道他们的诗集不轻易送人,因为他们认为吟诗填词都是很私密的事情,娱己而已,从来不想发表,只在家族内部传递。王老师知道我和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的几位老师也熟识,便特意关照:“他们不知道我会写诗,不要拿给他们去看。”
二老诗集
 
       这两本诗集并不厚,均不满百页,却收入了1930—2009八十年间的作品。二老同龄,均生于1919年,这应该是纪念九十大寿的宝贝,我一回家便通读一过。因便于携带,以后凡有外出数日的机会,我便把两书带在身边,经常翻阅。

       今年春节前夕,我们去给王淑老拜年问候。王老拿过纸笔给我们书写她新创作的两首怀念沈老的七绝。诗曰:
 
其一
 
已凉天气未时寒,
 
同出独回摧我弦。
 
赵李姻缘今已矣,
 
斯人一去又经年。
 
其二
 
晚秋天气倍凄凉,
 
荃去无回独断肠。
 
旦暮窗前思往事,
 
推敲吟诵送斜阳。
 

王老手书七绝和字迹,
百岁老人竟有如此眼力手劲!
       她边书写边吟哦,又指着墙上挂着的沈蘅老的照片,说:“我一直觉得他没有离去,还在我身边,我每天都与他说话。”沈公子也告诉我们:原先的起居摆设一点也没变动,写字台台面玻璃板下的二老照片、诗词手迹,桌上的四块手表(不是收藏品,也不是贵重物品,就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几支钢笔和一个放大镜、一对瓷茶杯,一盆生机勃勃的水仙花(每年来拜年时都能见到,听说是二老当年国专一个同学的女儿培育了送来,很多年了,从不间断),写字台背后小桌上的几只小盒子(父亲喜欢吃点零食)都按原样摆着。母亲不仅经常与父亲“对话”,还每天写日记,那里的话更多。他把日记翻了几页给我们看,其中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我们中的谁谁谁来访,说了一些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惊叹不已!百岁老人,思维如此缜密,记忆力如此超群!

      王老诗中提到的“赵李姻缘”或“赵李风流”(在另一稿上这样书写)是当初几位前辈老师对他俩婚姻的赞誉,把他们比作宋代学人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二老同龄,都出生于1919年,又是上海国学专修馆的同学,琴瑟和鸣数十年,果然名不虚传!最近我又认认真真地把二老的诗集拜读一过,并就“赵李风流”这一专题做了些梳理,果真读出了一些名堂。
 
       沈老诗集《蘅仲吟稿》分为三个时段,分别是1930年(庚午)—1938年(戊寅),1939年(己卯)—1948年(戊子),1982年(壬戌)—2009年(己丑),共收入178题208首(有的一题多首)。其中直接“赠淑均”的有21题24首,另有二人唱和的6首,二人同和的2首,二人合作的11首,“以淑均诗句入词”的1首。共计44首,占总数的21%强。二老之情感,从同窗到初恋,自青春结缡至白头相守,可谓珠联璧合。两人共同度过的岁月凡80年,比“赵李姻缘”更长,比“赵李风流”更深,真令人肃然起敬。沈蘅老在《蘅仲吟稿》自序中写道:“就读国专,得与淑均同窗。由于对诗词的共同爱好,经常切磋唱和。一度同为太老师沈瓞民先生抄写《周易古义》,过从更密,唱和亦多。时芝平公因避战祸,亦来沪寓居,偶亦与淑均偕访两家老人,请益诗词唱和吟诵。迨毕业后我二人终成连理。牛衣相对,白首相依。直至而今。仍积习难改,不废吟咏。”
二老合影
 
 
 
       王老诗词集《疏影楼诗词小草》中与沈老之间的赠诗、唱和、合作也不少。二老的闲情雅致,融合在日常起居之中,建筑在琴眈瑟好之上,举目世上,能有几人?
 
       兹恭录二老于九十大寿时互赠的七绝各两首如下:
 
寿蘅仲
 
王淑均
 
堕地于今已九旬,
 
浮沉人海葆天真。
 
是非得失由他论,
 
二月东风又早春。
 
 
师门共读浑如昨,
 
风雨同舟鬓发丝。
 
绛帐青毡事已了,
 
棋枰敲罢读唐诗。
 

寿淑均
 
沈蘅仲
 
同隶师门学注书,
 
于今仍复癖虫鱼。
 
斜阳乞得书城照,
 
寿酒同斟喜有余。
瑞霞明丽满晴天,
 
君诞欣逢九十年。
 
白首相看两不厌,
 
无灾无难即神仙。
 
2019年3月于若冲书屋
 
(本文除蘅仲楼两幅照片选自上海交大附中微信公众号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杨先国,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曾任上海市杨浦区教师进修学院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上海楹联学会会长。长期从事中小幼教育研究和教师培训,策划和开设《本色语文》系列师训课程,编写或主编《中学语文课堂教学优化研究》《特级教师谈语文》《西谷嵌名联语小札》等专著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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