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工资卡”(伟大征程--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
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邱云安 时间:2018-07-23 点击:
父亲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从部队退伍后,就回村务农了。
看到这里,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农民怎么会有工资卡?
确实,今年春节回家过年,父亲拿出一张农村信用社的银行卡,告诉我们说,这是县卫生局给他办理的工资卡。原来,从去年开始,国家对“赤脚医生”发放了养老补助费,每月有三百多元呢。父亲说这事出乎意料,怎么也没想到,是鸡公髻上的外来肉,说明现在国家富强了没有忘记我们哩。父亲边说眼里边闪着泪光。言语间透露出一份惊喜和自豪,但更多的是洋溢出对党和政府深深的感恩之情。
想起父亲当赤脚医生,真是一件挺自豪的事。
所谓赤脚医生,说白了就是户口仍在农村“吃谷子”的半农半医的医疗人员,也叫村医。早年,父亲报名参军,参加过金门炮战,在部队里,没上过学的父亲学会了基础的医学,退伍时,父亲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农村务农。回到村里后,父亲凭借部队学到的医学知识成了村里唯一的卫生员,在家中办起了简陋的卫生室。父亲总是说自己没文化,没读过书,是党培养他在部队学会看病,以前当兵流血流汗,现在退伍救死扶伤,这样才不辜负党的培养呢。村民愿意找他看病,除了他的医术好之外,更是缘于父亲的收费低,他只收取药的本钱,常常还给他们垫药费,村民们过意不去,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些自家产的地瓜南瓜,父亲总是婉言相拒,说国家现在还在搞建设,以后国家富强了,大伙看病肯定就不用花钱了。有时遇到半夜里病人家属来敲门,父亲即使再累也会立即披衣起床,不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抓起那个小药箱,拿着手电筒,有大路就走大路,有小路就走小路,没有路就走山路,我们有时也会在父亲面前抱怨说睡梦中总被吵醒,父亲总是教育我们说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分分秒秒都不能耽误。从医这么多年,父亲从未有过一次失误,救过的人不计其数,不仅是本村的人,周边的几个自然村,最远的大水坑自然村要翻过几个山头,他们有大大小小的病都会翻山越岭来找他,打预防针、输液、开药、针灸、拔火罐,父亲样样都会。
后来,我们兄弟仨相继考上中学、中专、大学,父亲赤脚医生的微薄收入就显得捉襟见肘,常常入不敷出,为此,父亲只好忍痛割爱,拿起了另一种刀——松香刀,上山割松脂卖。割松香要早出晚归,是一件十分累人的活,首先要上山开路,去老树的老路要修,去新树没有路要开出一条路。这个路不是车马路,也不是耕作路,叫雉鸡路。而割松香的农民却有雉鸡般的本领,可以在看不见路的路上行走自如。就连长在悬崖陡壁上的松树,也要架上木头搭架桥,割松香时一脚踩在木头上,一脚悬空,一手抱着松树,一手持刀在松树的引脂槽上割出新的口子,那惊险的场面,有如耍杂技,让人看得瞠目结舌。入夏以后,天气渐渐热起来,松树开始流出松脂,就可以上山割松香了。要松树多流松香,需气温高、日照时间长,所以割松香必须清早出门。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做饭,踏着晨曦出门,为的是赶在太阳暴晒气温升高之前把所有的松树割好。但是,大清早山上林木中的露水很大,挂在叶子上的水珠,全部被裤子吸干,裤子湿透了,长时间穿着淌水的裤子干活,是件非常不方便的事,时间长了胯下皮肤长出湿疹,更是痛苦难忍。竹筒里的松香满了就要收,这是更累的活。往往一边割一边收,天色越晚松香担子就越重,肚子也就越饿。太阳下山的时候,还得饿着肚子把一百多斤的松香从高高的山上挑回家里,那种苦并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抽烟喝酒是父亲强体力农活后的特殊嗜好。虽然父亲当着赤脚医生,也要早出晚归去割松香,但由于我们兄弟仨读书开销大,即便如此,家里收入仍不是很宽裕,每到家里经济接不上的时候,父亲就特别烦恼,烟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父亲还喜欢喝酒,说劳作后喝点酒可以解乏,酒也是喝那种便宜的散装白酒。我们参加工作后,父亲依然喜欢自斟自饮,却全然不知自己患上了高血压病,终于有一次,我在单位正上着班,四叔急促地打来电话,告知父亲出事了。那天中午,父亲饮酒后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我闻讯立即驾车回家,把父亲接送到县医院治疗,父亲患的是脑血栓,由于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在医院与父亲邻床的是一位退休干部,当父亲得知这位退休干部的住院医疗费用原来单位都可以基本报销后,父亲很是羡慕,说还是国家干部好。同时仿佛又很愧疚,连连地叹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肯定是为这次住院治疗给我们兄弟增添了不少经济负担而局促不安。那时还没有新农合,很多农民因病一夜返穷。不菲的医疗费用及医生不允许喝酒的忠告,让父亲从此痛下决心彻底戒了烟和酒。
其实,除了赤脚医生的养老补助费,父亲还有另一张“工资卡”。从2009年开始,国家出台政策,对新中国成立以来明确列出的十四次战斗和核试验的无固定工作或无生活来源的参战退伍老兵每个月给予一定的补助,父亲参加过炮击金门的战役,理所当然地成为补助的对象,当拿到不多的补助时,父亲乐呵呵地笑了,逢人便说,国家给我们参战老兵发工资了,我也有了工资。准确说,那是父亲生平领到的第一张“工资卡”。
去年冬天,八十一岁高龄的父亲坐在椅子上突然站不起来,四肢软弱无力,我和弟弟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把他抬上车,直奔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得了急性肺炎,医生说老年人患肺炎可得小心谨慎,要一次性彻底治愈,要不然以后就会反反复复发作,到时就更麻烦了,我们当机立断给他办了住院手续,父亲担心又会增添我们的经济负担,总是跟医生说开些药回家里去治,被我们制止了,强迫他在医院住下治疗,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我们确认医生会诊没有任何问题后才同意他出院。
出院时,父亲问,花了多少钱?我们说,这次住院治病的钱,不用我们兄弟分摊,除了大部分住院治疗费用新农合途径可以报销外,民政部门对有定补的复员退伍军人还可以报销部分医疗费用,这样加起来,基本上就可以全部报销了。父亲听了,高兴地笑了,孩童般大声说道:国家政策好!赶上好时代了,农民的住院费用也能报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