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时期与“五风”抗争的人们
来源:《炎黄春秋》 作者:周学雍 时间:2018-01-12 点击:
上个世纪“大跃进”年代,“五风”(共产风、浮夸风、干部特殊风、强迫命令风、生产瞎指挥风)盛行,危害极大。时中央高层有彭德怀为民请命“鼓与呼”;省一级有安徽省副省长张恺帆、河南省省委书记潘复生等领导干部,坚持实事求是,关心群众疾苦,不顾个人安危,与“五风”作斗争,精神感人至深,名可载入青史。
“五风”导致“三年困难”,带来灾难,但却也有人说:这事上面没责任,都是下边歪嘴的小和尚(指基层干部)把经念歪了。其实,当时也有不少基层干群坚决抵制“五风”。现就本人耳闻目睹,笔录几则如下:
一、胡华林:时任中共潜山县白水公社书记
1958年8月,潜山县组织6万多劳力上山大炼钢铁。有一天,县委郭有顺书记路过白水公社,见到胡华林,开口就说,在你们这里还有那么多高大的板栗树,都长在路边,怎么不把它砍下炼铁?要是让省、地区领导路过这里看到,岂不认为我们大炼钢铁不力,影响多坏!胡回答说:“这树刚进入盛果期,每棵一年能收100多斤板栗,砍下烧掉太可惜了。”郭书记说,最近上面发来文件介绍经验,说青阳县把桌、椅、板凳都用来炼铁了,板栗树算什么?胡“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们要向好的看齐,错误的不能学。”气得郭书记连茶水也没喝一口,拔腿就走。后来,一些公社炼铁几乎砍光板栗树,唯有白水公社一大片板栗树被保存下来,其中不少至今还在结果(1980年代出版的《水吼志》记载了这桩事)。但此事却为以后批判胡的“右倾”,埋下了隐患。
过些时日,胡华林带领2000大军到炼铁第一线。有一天,白水公社社长黄万鹏打电话给他,说家乡晚稻已成熟,一场大雨,稻秆大多倒在田里,如不及时收割,就会发芽、烂掉。公社的劳力都在前线,没人收割怎么办?胡听后,没向上级请示,就从炼铁大军中抽出三分之一的人,返乡收割晚稻。这事被负责水吼炼铁区的吴副县长知道了,在电话里批评胡,并要他立即把放回的劳力,通知回来炼铁。胡不情愿地说:“那样稻子会烂在田里,将来社员吃什么?”
吴副县长说:“你知道吗,现在大炼钢铁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
胡华林说:“压倒一切,不等于压掉一切。”
气得吴副县长挂上电话,把这事向县委做了汇报。无疑,这在胡的思想“右倾”账上,又记上了一笔。不过,由于胡的出身好,在当时当地干部中,参加革命较早,也算个“老资格”。加之当时白水公社炼铁任务完成得还不错,所以胡仍能在领导岗位上“安然无恙”。
大炼钢铁时期遍布全国的土高炉
不久,厄运终于落在胡的身上。那一日,水吼炼铁区在务下乡召开炼铁“放卫星”现场会。但见一个极大的铁块,矗立在人们面前。胡不明白,一个小高炉怎么会一次能炼出比自身还大的铁块?知道内情的人偷偷告诉他,方法是把炼出的铁水浇在大石块上,用铁水把大石块完全包裹后,待铁水冷却,就形成了外面一层铁,里面全是巨大石块的“铁块”。所谓放出的“钢铁卫星”,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胡华林听了大吃一惊,不相信竟有这等事。他认为这是弄虚作假,不是共产党员应有的行为。回去后,他仍然要群众按常规炼铁。结果,其他公社都接受了这一经验,上报钢铁产量时,割肚公社产10万斤,水吼公社产20万斤,横冲公社产30万斤,五庙公社产75万斤。唯有白水公社只产1.5万斤。当时,县委要求以“斗”字开路,推动“钢铁元帅”上马。胡华林成了“右倾”思想的代表,被批斗当然是在所难免的了。他在水吼召开的反“右倾”批斗大会上被批斗后,就被撤销了党委书记的职务,调水吼公社工作。直至1961年,反“五风”后,县委发文给他平了反,才恢复了原职。
二、操文植:时任潜山县罗汉公社高集大队书记
1958年,我下放在高集大队。有一天,公社召开下放干部、大队干部会议,要求各大队限期完成粮食征购任务。其实,各大队都已卖了过头粮(即把群众口粮卖掉不少),但因为浮夸,虚报粮食高产,上面下达高征购指标,无法完成,故都不作声。主持人大发脾气。这时,高集大队书记操文植站起来说:如果再卖粮,群众过年就没有米吃了。不信,你派人到我大队搜查,我讲假话,甘受党纪处分。话音一落,便遭到一顿严厉的批评。但各大队干部仍不表态。主持人无奈,只得草草散会。第二天,便召开了“拔白旗”大会,把操文植做典型,罚他站立,低头弯腰。批斗后,当场宣布撤职,职务由大队长兼任。吓得各大队干部纷纷表态,再卖“余粮”。此事给我印象很深,但某些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2002年12月,我见到操文植,问及此事,最初他不愿说,后闲谈中,他告诉我,当时高集大队1400多亩田,1400多口人,当年实际产粮82万斤(原粮),征购任务43万斤,已卖出30多万斤,还要卖7万斤。剩下粮,除去种子,平均每人每天只有六两多原粮,加工成成品粮只四两多。农村当时没荤菜荤油吃,劳动量大,一餐要吃斤把米,剩下那点粮,怎么生活?大队长兼书记后,被迫卖粮,导致次年春天发生大饥荒……一个出身贫寒的大队书记,为民请命,遭到打击。但他至今无怨无悔。回眸往事,他说:“这事也不能怪公社领导,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为什么整我,也是上面逼的,他们也无法子。”听了令人感叹不已。
稻穗密得能坐住一个大孩子,其实是把几块地里的稻子移在一处造的假。
三、石幸生(女):时在县农业局干部
1958年,石幸生下放在青楼公社先锋大队先锋生产队。有一天,公社开会,公布粮食征购任务完成进度、战果情况。先锋生产队名列前茅,受到表扬。谁知第二天,县里派工作组到先锋生产队来,要他们三天内完成征购任务,为全公社做个榜样。石幸生对他们说,队里已把社员的口粮卖掉不少,如果再卖,把剩下的2000斤任务完成,明春社员没粮吃,会饿死人的。那两位工作组干部十分气恼,批评石是狭隘的群众观点,不顾国家利益。石据理力争,双方争吵起来,社员都赶来替石说话。那两人无奈,悻悻然离去。石担心他们告黑状,便赶到公社,见到了汪书记,说明队里确实没有多少粮食了。汪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没再说什么。
谁知几天后,公社召开大会,对她进行批斗。说她带头瞒产,抵制完成粮食征购任务。甚至以当时常用的阶级分析的观点来分析,说她是地主家庭出身,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与人民为敌。又说她的丈夫是右派(她丈夫王遵贤,反右前是县委农工部农村合作科科长),是一根藤上的两个毒瓜。农业局也不甘落后,召开了批斗她的大会,罗列了一大堆罪名。最后领导找她谈话,说,看她是女同志,从宽处理,要她写个报告,申请退职回家。并对她说,这比把你开除名声上要好听一些。石想到参加工作以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身边不少人倒了霉,如不同意,不知将受怎样处理。即使躲过这一劫,下次能躲过吗?便答应了。当时,我也下放农村,待返回农业局机关工作时,听说她犯了错误被清除回农村劳动改造去了。
“文革”后,她丈夫平了反(但他已含冤死去多年),她也恢复了工作。2004年深秋的一天,我遇到了她。问起往事,她告诉我当时的经过。听后让我感慨万千。想当年,她一个孱弱女子,家庭出身又不好,竟不顾一切,为农民说话,但却遭到了“反右倾”铁棒猛烈的一击,流放农村,苦苦挣扎了20余年,却也令人感伤……
还要补充一点,由于强迫命令,造成卖过头粮,青楼公社自1959年春开始,至1960年,饿死了不少人。反“五风”时有个基层干部被捕……
四、父子两汉子
我退休前,曾任潜山县土地局副局长。有一次,我们到黄柏乡去处理一宗村委会与村民组发生的土地纠纷。有一个40岁左右的农民,代表他所在的村民组与我们接触。他不像另一方,请我们吃饭、喝酒,送一点小礼品,对我们十分恭敬,而是不卑不亢,慷慨陈词,说的话有理、有利、有节,令我感到惊讶。特别是最初,由于我了解的情况不全面,说错了一句话,他就揪住不放,令我十分尴尬,也很气恼。
这天晚饭后,另一方派了一位六七十年代的老基层干部找到我,说:“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吧。这个某某(指那个农民代表)哪知道天高地厚,这起纠纷,全是他在群众中挑起的。现在乡、村干部做工作真难,不像毛主席领导的那个年代,领导要怎样干,就怎样干。可你要是都由着群众,他们会爬上天去,在你头上屙尿。这个某某,生性和他老头子(父亲)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专与上头作对。”
为了证实他的话,他又接着说:“1960年,我们这里的劳动力都集中去修水库。那时,民工每天喝三餐稀粥,哪有力气干活,挑土走得慢腾腾的。有一天,上边要来人检查,工地领导为了要表现民工的冲天干劲,便命令全体民工都把棉衣脱掉(写此文前,我想搞清这位老基层干部的话是否可靠,经多方打听,寻得1960年在长春水库挑土,后到潜山党校当炊事员,家住岭头乡蓟河大队,现已退休的朱显中老人,他证实当时工地领导人,曾多次强迫民工脱去棉衣挑土,以向上级邀功),只穿单褂裤头。当时天寒地冻,北风刺骨,冻得民工挑起担子不得不飞快地跑,以使身体发暖。可某某的老头子,硬是不干,并说:‘我是贫下中农,过去地主,伪保长也没有这样欺压过我们,你们竟干出这样的事。’你看,这话简直是为地主、反动派涂脂抹粉、歌功颂德。他便被当成阶级异己分子,强迫剥去他的棉衣,按着头,跪在台上批斗。可他仍然大声呼喊:‘弟兄们,快把棉衣穿上,我们不是畜牲……’你看他父子,都是专门跟着政府对着干的。”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我已潸然泪下,让他不要再说了。
说内心话,我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强人,这宗纠纷,我权衡再三,原曾想和稀泥。但自从听了这位老基层干部的话(他们至今仍认为,凡是不听上面话的,都是错的,已成习惯),反激起我对这父子两条汉子的敬意。从而下决心要根据有关法律法规,处理好这宗土地纠纷案。最终,虽未能尽如人意,但在良心上,我总算为弱者出了点力,总算还能过得去。而在“五风”中,敢于抗争,威武不屈的那位农民的形象,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至今难忘。
其实,在那个年代,敢于抗争的基层干群,岂止上述几人?他们都是芸芸众生,但他们的作为,可贵可歌,同样应该列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