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学78级报到第一人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 作者:陈锡文 时间:2017-08-25 点击:
作者简介:
陈锡文,祖籍江苏丹阳,1950年生于上海,1968年9月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考入人民大学农经系。1982年起先后在中国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等单位工作。2016年中,因年龄原因,陈锡文不再担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等职务。
陈锡文长期从事经济研究工作,先后多次获孙冶方经济科学奖、中国发展研究奖,并兼任清华大学农村研究院院长,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农业大学等多所大学兼职教授。
原题:
我是1978年人大复校后
第一个来报到的学生
2012年是中国人民大学“文革”后正式复校招生的第一届本科生——78级毕业30周年。一些了解学校后最初情况的老师和同学,让我把作为78级第一个来报到的学生这段经历写出来,不仅是作为趣事搏笑,也可从一个侧面反映人民大学在“文革”后复校34年来,校园建设所发生的巨变。
1977年,国家恢复了因“文革”而被中断12年的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我当时已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乡9年,得知此消息自是欣喜万分。但黑龙江随即出台了“土政策”:没有高中学历、年龄超过25周岁的人不具参考资格。接到被退回的报名费和照片后,真是沮丧之极。
好在到1978年春便柳暗花明,在国务院的干预下,黑龙江纠正了这一政策,这才使我赶上了报考78级这趟末班车。9月中旬,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的录取通知书。花了三四天时间办好各种手续,托运走行李后,我就告别生活了整整10年的北大荒,踏上中断学业12之久的再次求学之路。
我还记得,是1978年9月22日上午到的北京。出了北京站后,很奇怪没有见到新生接待站,只能自己一路打听着到了人民大学(真是亏得公交线路还一直保留着人民大学的站名),已是下午2点左右了,我下车后赶紧往马路对面的人民大学东门走去。
农经系78级新生军训。二排左1为本文作者。
我很吃惊地看到,校门口有两位军人在站着岗。上前一问,并让他们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后,他们也很感奇怪地对我说:没听说人大开学,也没见到学生来报到呀!但还是让我进了门,并指点我到红一楼去问问。
进了红一楼,似乎没什么人,我顺着一层的走廊一间间房地找过去,终于见到有间挂着“学生处”牌子的办公室。门开着,有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正在伏案写东西,于是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便进门恭恭敬敬地问:老师,请问在哪儿报到?
老师抬起头,很奇怪地看着我,反问道:报什么到?我赶紧递上录取通知书。老师看了后对我说:不是通知你们推迟来报到了吗?我说我没接到呀。
老师得知我从黑龙江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学校还被部队占着哪,没宿舍,报什么到呀!先回去,接到正式开学的通知再来。
我一听,嗓门就大了,冲着她嚷:回去?回哪儿?回黑龙江啊?她也有点火了,对我说:你爱回哪儿回哪儿,反正学校现在开不了学,学生来了也没地方住。
农经系78级毕业合影。前排左2为本文作者。
许是我们的嗓门大了,被正从窗外走过的一位老师听到,他抬头对着窗里说:怎么了,别吵呀!女老师起身看到他,就像见了救星般说:张平,正好!这是你们系的学生,你快来把他领走!
不一会儿,这位被称呼为张平的老师就进了门,女老师对我介绍说:这是你们农经系的张平副主任,你跟他走吧。就这样,张平主任领着我,一边走一边问刚才的事。他听了后对我说别生气,学校刚恢复,很多条件还不具备,慢慢就好了。并说,来了就有地方住,我给你安排!
说着,我们来到了一栋灰色的二层砖楼前。砖楼走廊在外,每个房间的门窗都冲着马路,二层的走廊似乎又是阳台,有点像南方的房子。
张主任带着我上楼,刚迈上二楼的走廊,真是吓了我一跳:长长的走廊里满是坐在马扎上的老师,好像是在开会。张主任站定后,就大声冲着坐在马扎上的老师们喊:大家快看啊,第一个来报到的学生来了,是我们农经系的!
老师们都很惊讶地看着我,我觉得既打断了老师们的会议,又使自己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很有点尴尬和不知所措。老师们却突然一齐鼓起掌来,不少老师还大声对我喊:欢迎!欢迎!我忙不迭向走廊两头一个劲地鞠躬,连声说谢谢!谢谢!
大学毕业20年。
张主任带我侧着身子走进了一间屋子,里边也有好几位老师,他们都过来和我握手说欢迎。张主任说,这就是我们农经系的办公室,这几位都是我们系的老师,并一一向我作了介绍。然后他就开始打电话,像是在和什么部门联系我今晚的住处。
这工夫,好几位老师围着我问这问那,问从哪儿来、多大岁数、以前是干什么的等等。张主任打完电话,就兴冲冲地对我说,住处联系好了,就在18间房,并说由李莉老师带我去。
李莉是位中年女老师,后来在农经系资料室工作,当时大概30多岁,在刚才的问询中,已经得知我来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好像她弟弟也曾在哪儿下过乡,因此对我很亲切。
听了张主任说的话,她很麻利地站起来端起墙角木制脸盆架上的脸盆,把水倒入门外走廊上挂着的漏斗里后递给了我,她自己则拿起办公室桌上的暖瓶。刚要出门,她又返回屋里把靠北墙的那张床上的凉席和枕头拿起来,往我怀里一塞,说了声咱们走,就领着我下了楼往西走。
一路上李老师向我介绍着学校的情况,主要说是现在刚复校,部队还没搬走,条件不好。她说,你都看到了,连个大一点的屋子都没有,老师们开会只能坐在走廊里,一个系只有那么一间办公室等等,但她不断地说着:慢慢会好的。
而我却听得心不在焉,因为越走显得越荒凉,水泥路面有不少破损,路边都是杂草和垃圾,一派久无人气的样子。我心想这人民大学怎么是这样的啊!
我走着想着,李老师带着我往南一拐,说是到了。我一看,路西的两根水泥门柱上挂着两扇已经歪斜了的铁栅栏门,迎着门的是一栋明显早已停产了的厂房,布满了灰尘,门窗也多是歪歪斜斜的。
看到我有点发楞,李老师对我说,这是人民大学原来的校办工厂,“文革”中学校被撤后工厂也停产了,让你住的18间房就是当年校办工厂的青工宿舍,就在这院里。
说着她就带我往里走。那18间房在工厂的东北角,是沿着围墙、走廊在外、门窗朝着院子、呈直角形构建的18间平房。我望着那里有点发傻:这院子说它荒芜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满院都是杂草,通往18间房的那条砖铺的小路几乎已经被杂草遮盖,路两边的蒿草差不多齐我的肩高,而18个房间似乎没有一间的门窗玻璃是齐全的。
李老师似乎没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她在前面边走边调侃着说:18间房住哪间随你挑,每间房里那么多床睡哪张也随你挑。我这才记起来:我是全校第一个来报到的!
这真是我绝没有想到的,梦寐以求的人民大学竟然会是这个样子!我在黑龙江兵团整整呆了10年,再差的条件也见过,但确实没见过如此衰败不堪、毫无人气的学校。李老师终于注意到了我情绪的低落,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劫难刚过、百废待兴啊!
她的话使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于是,调整好情绪,进了一间房,挑了个下铺放下夹着的凉席和枕头,对李老师说,谢谢啊,您回吧,我收拾收拾。李老师看着我问:没事吧?听到我很平静地回答说没事时,她说,我想也是,在北大荒下过10年乡的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又对我讲了到哪里吃饭,到哪里打水等,就又回去开会了。
我顺着走廊看了看这18间房,房子显然还是被粗粗打扫过了,地上、床上都不太脏,就是门窗上破损的玻璃还没来得及安装。回到我放了东西的那间房,铺好凉席摆好枕头,坐在床上点了支烟。
真是恍然如梦!几天前还在北大荒,昨天一早还在哈尔滨,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杂草丛生、一派荒凉的院子里,而这竟然就是在北京,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宿舍里。
老同学在一起。二排左2为本文作者。
望着太阳西斜,想起该吃晚饭了,背上挎包就往外走。虽然李老师交代了食堂的位置,但想想还得换饭票什么的挺麻烦,不如到校门口熟悉熟悉环境吧。东大门马路对面有几栋不知哪个单位的红砖宿舍楼,还有不少菜地,一派郊区景象。
看到路边有个小卖店,门口还有修自行车的摊子,就过去打听哪儿有吃饭的。按着师傅的指点,向南走了5分钟到了双榆树。看到银行、邮局、理发店、百货店、副食店、饭店等一应齐全,都是红砖平房,有点像我们农场的团部,虽显简陋,倒还方便。逛了一圈,吃了点饭,怕天黑了找不到18间房,就急匆匆往回赶。
回到18间房的院子里,看到我那间房亮着灯,有个人正在屋里收拾床铺,不免有些吃惊。忙进屋讯问,得知他是工经系的,姓邬,也是从黑龙江来的,且也是从上海下乡去的。
遇到老乡、又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俩都很高兴,至少是今晚都不必独守荒院了!聊了会儿天,毕竟旅途劳顿,便关灯休息。睡下后,开始觉得很安静,但不一会儿而就感到不对,成群的蚊子围着我们嗡嗡地发起了进攻。
老同学在一起。前排左2为本文作者。
左抵右挡了好一阵,终于发现这觉是睡不成了!于是开灯起床,两人相对苦笑着说:不睡了吧?我俩各拿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院子里抽烟,但蚊子的进攻似乎比在屋里还猛烈。我俩一商量,起身拔了一堆蒿草,找了几张废报纸给点着了。
蒿草湿,点不着火,但冒出了浓浓的烟,终于驱散了蚊群。我俩就这样围着蒿草冒出的浓烟,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夜。最后商定:既然开学还没有准时间,这个地方又实在是没法住,那就还是先回家吧!事定了心也定了,在晨曦中我俩终于安然入睡。
第二天起床已是日上三杆,匆匆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洗漱了一通,我俩背上挎包来到各自的系办公室(都在那一个楼里),向值班的老师告了假,留下了联系的地址,便离校各办各的事,然后分头离京回家了。
近20天后,再次接到正式开学的通知。回校后,宿舍被安排在红一楼,我们班的辅导员解红老师已经带着几位家在北京的同学给打扫干净了。那时学生宿舍紧张,家在北京的同学一律不安排住校,看着他们天天走读,确实是够辛苦的。
心系“三农”。
大概到了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学校终于把18间房给收拾好了,那里便成为京籍78级同学的第一处宿舍。再往后,学校的教学和学生住宿的条件一点点好了起来。从开始在冬天靠火炉取暖的平房教室搬到了灰楼、教学楼;从最初只能把体育馆作为阅览室后来终于搬进了图书馆楼;京籍78级同学后来也搬离了18间房,和我们一起住进了东风楼。
到1982年春,人民大学复校后建的第一栋学生宿舍楼终于可以入住,在东大门北侧靠马路的地方,我们就是住在那栋楼里,迎来了从人民大学毕业的日子。
如今,离我在人大复校后第一个来报到的那一天,离我在荒凉的18间房里度过的人民大学第一夜,已经过去了34年,但那一天、那一夜却令我终身难忘。以至只要一想起,许多细节便都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而在那一天那么多老师讲了那么多遍的“慢慢会好的”,就又会回响在我耳边。
人民大学校园新貌。
今年已经是从人大毕业的整整30周年了,每次有机会回人大都能看到人大校园的明显变化,如今的人大已经是高楼林立、略显拥挤了,这是我在34年前无法想象的。
最近又听说,人民大学要在通州建设更大更美的新校园。衷心祝愿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园在改革开放的进程中越建越美,能为国家培养出越来越多的有用之才。
写于2012年5月19日
(本文原载《天高人大:7788集续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图片主要选自《我们同学:中国人民大学77、78级入学30周年纪念》影集。)